推开大门的那一刻,过去种种,或悲哀,或凄怆,或欢愉的,都一起湮没深沉,沦为泡影。
因为,新的杀伐,即将开始。
隔着帷幕,依旧有风吹过来,我抬着头,便看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元清鸢。
清鸢,多美的名字啊,让人想起清波荡漾,鸢飞戾天。她生的其实极美,如这名字一般,哪怕已然过了半百,容颜清丽也如三十多岁一般。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张极美的脸,那底下却藏着无比狠辣的血雨腥风,那些肮脏与罪恶,日日夜夜在我梦里萦绕,挥之不去。
一辈子不争不抢的云笙皇后,便是败在了她手上,败掉了一生的尊严与荣光,也败掉了云家三百多口人的性命。
元清鸢的身旁,是那位年轻的皇帝上官胥。上官胥如今方三十二岁,即位以来,虽说政绩不甚卓越,但旁人看来,倒也是几分清明。
然这守内虚外之策,边境连年征战之灾,早已耗光了国力;和亲联姻之政,不知又藏尽了多少宫中女儿的心酸血泪。若非云朝还有元将军与平西王,怕是这京城早已被戎狄铁骑踏破。
上官胥啊……
你可还记得上官胤?
他原本应该是个千古明君的。
你可还记得上官芸?
她原本应该一世无忧的。
你可还记得云石公子?
他原本应该纵横天下,安邦定国的。
上官胥之下,是一位公主。上官胥的至亲妹妹,宫中身份颇高的长公主,上官绾。绾儿生的极美,极清冷,好似一缕月光,追寻她的人,仿佛都是追月的人。而她的封号,是为……云凰公主。
云凰,云凰,原本是那个小女孩儿的,原本是一场佳梦的……
在我的目光之侧,有一束更为炽热的光芒,看向那里,在庄严肃穆的大殿内好似绽开一缕星光。
那是大林的目光,他看着那姑娘,柔情似水,烁烁其光。七夕佳节,寒江寺外,那便是一场幽梦,一场冥冥。
那位公主也正看过来,目光与大林相撞在一处,极是好看的绽开一树桃花。那姑娘眼中的深情,没有半分作假,她看向大林的目光,与我看向师兄的样子如出一辙,那是看见心上人才会有的心中欢喜。
若是抛弃世俗一切成见与因果,想来她与大林也该是一对璧人罢。
可,有些人或事,到底如同枷锁,如同沟壑,如同横亘在牛郎织女间的一道天河。
譬如这红墙,譬如……阿陶。
师兄,不,应该叫平西王,与元绰元大将军两侧分坐着,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平西王之位,在右列,身位竟堪堪高了元将军一筹,这是帝王心术。
我默默将眸光垂下,一明一暗两道目光在我身前交织辉映,一道来自元绰,一道来自师兄。元绰的目光还是如同初见那般,温温润润,像是一缕桃花香,有些醉人的绵软,使人不经意般便下陷沉沦;师兄的目光更像一缕月光下的梅香暗涌,清冷如诗,却在寒冰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烈火,越冷越是醉人。
我暗暗向师兄递过去一个眼神,他面具下的眉眼间明显柔和了许多。
当此时,大林与堂良三人已站起了身形。堂堂怀抱一把中阮,青衫峨冠面如玉,温润地笑着;小先生还是带着他的三哥,小眼睛里闪烁着一如既往的迷离与厌倦,倒是随了他孟哥,勉勉强强穿了一袭青衫过来。大林依旧是七夕那夜的白衣白冠,眉目间竟也如此好看,也难怪能倾倒这位长公主之芳心。
我向大林略一点头,理了理身上的红衣,婷婷立了起来,示意大林三人先行出去。大林亦向我点了点头,随后便带着堂良去到了大殿前。
上官绾的眼中明显有惊艳之色。
三弦儿响了几声,中阮的音调领着乐坊八音而起,金声玉振,阳春白雪。大林清了清嗓,手中折扇一甩,勾唇一笑,一曲不久前填好的小调便应声而起。
“小山重翠梦经年,月高悬,倚窗前。雪锁横江,诗酒话桑园。梦里不知身是客,晚风倦,梅香落案边。
最是冰心难绮愿,雁留声,人未眠。寒蝉唤到五更夜,渺渺云绵。漠漠孤烟,江水远红笺。流水落花归去也,怎无意,梅妻鹤子闲。”
这是好些日子前,德云诗会时,我填的一阙《江城梅花引》,那时便谱好了曲子,没想大林竟会挑此曲。
“帆影不堪波远,枳花却照长亭。柳絮随风飘又尽,独在青云深处行。几时潮水平?”
这是师兄那时应和我的一曲《破阵子·怀远》,未等大林一曲唱尽,我便转出帷幕,自后方而出,轻纱半掩,一舞天涯。
“栈外断桥别地,秋霜岸芷兰汀。此去经年风细细,落木摧香山又横。冰心锁月明。”
我的目光淡淡流连在师兄身上,红衣翩跹,莲步微移,轻歌漫咏和着大林唱道。我看到师兄眸中倒映出一抹殷红,那将是我留给他的,最美的笙歌。
元绰仿佛有些痴了,一双眸子里好似沉入了镜花水月,我清楚地听见他的心沉沦的声音,好似一串珠玉轻敲在玉盘之中,一声一声,是致命的迷幻。
小先生三弦声转,中阮音急了几分,乐坊的古琴点了一个泛音,平添几分肃杀之感。我一回眸转身,从殿上抽出一把长剑,红丝曼动,随剑身而舞,一改方才柔态,却添几许刚强。
“此夜危楼,登高冥望,阑珊星斗。月下烟波,江河入海,谁笑尊前酒?凭栏不语,欲言还罢,《九弄》却来吟奏。绝弦地,高山流水,觉来子期知否?
庄生迷梦,阮郎代觅,酣卧神瑛红袖。且去填词,翰林待诏,哪处鲈鱼有?骑奴上马,空钩垂钓,直令秦王击缶。归来时,千金不换,烟波钓叟”
大林与上官绾频频对视,已然毫不避讳,那是怎样热烈的挚爱,好似要冲破世俗的一切鸿沟,向八荒宣告——
我心悦你。
上官胥暗暗看了看二人,旋即不动声色地笑了。
而师兄的目光藏在面具下,在这偌大的朝堂之上,始终是隐晦而沉默的,倒还不如元绰那般露骨炽烈。我知道,不出意外,元绰会娶我,他会斩断一切束缚,去迎娶一位民间女子,正如二十二年前,斩断一切束缚在大雪中跪了三天三夜。
但如果真是那样,我与师兄的感情,也就彻底走向了尽头,今生今世,画地为牢,永不回头。
曲罢,音收。我旋身落幕,跪于殿前,身后大林三人,亦随我行礼。
“德云阁,恭祝太后娘娘凤体安泰,寿比南山。”
额头点地的那一瞬间,低垂下去的眸子赤红一片,我听到尊严破碎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屈辱之感深深漫溯着,好像要将我淹没。
这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仇人相见,你却只能装聋作哑,俯首称臣。
“好孩子,都起来罢。”
元清鸢缓缓开口,声音里自带几分雍容。这些年来,她确实极像一位慈祥的太后,深处深宫之中,吃斋念佛,深居简出。
“草民等,谢过太后娘娘。”
我抬起头来,眸中已恢复了平静。
便有小太监来引我们退出宫去,我方走到大殿门口,身后响起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
“云蕊姑娘留步。”果然,上官胥叫住了我。
我顿住了身形,却没有回头,目送着大林的目光眷恋不舍地消失在昇灵殿殿门关闭的那一刻,上官绾的眼角垂下一滴胭脂泪。
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刚刚的炽热只是一梦繁华,真正的现实,隔着千万重高山险阻,沟壑纵横。
无虞也随着大林他们出去了,临走时略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我,我回以一笑,示意安心,她方才转身离开。
我转身,缄默不言,望向高台上的锦绣繁华,独自面对我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