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师兄回来了。”我接过无虞递来的上好明前茶，呷了一口。
“回楼主的话，是，张先生回来了。”无虞站在我身旁，神色平静。
“什么时候的事。”我搁下茶杯，旁处香炉里的香直直升腾。
“大约是昨个下午，被姐姐王夫人找回来的。”无虞回道，给我换了一杯新茶。
“这小子，平西王当了整六年，舍得回来？”我挑眉，心里一股无名火憋的慌。
“楼主也别恼，”无虞似乎看出了我的微嗔，“您还不知道他？张先生就是太倔了。”
“他倔归倔，何苦这么多年为难自己！阁里六年无他音讯，连师父也不说一声。”我说至此，心里的火按捺不住燃烧起来。
“楼主，到底是回来了，您就放宽心吧。”无虞叹口气，换了一支线香，是安神香。
“不是我恼，你说，若不是前些日子我去了趟边关，碰巧撞上他，他是还不打算回来是吧。”我一口喝下香炉旁放冷的茶，气已消了三分，只是这口气实在是放不下。
“多喝几杯，您消消气儿。”无虞见我这样，竟有些轻笑。
我不由得偏过头去，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那，师兄现在在哪儿？”
“在郭先生书房。”无虞说着，递给我一叠书卷。
“这是……”我接过书卷，抬眸问道。
“张先生这六年的经历都在上面了，楼主，您可要看看？”无虞有些欲说还休的样子，看得我心头忧虑。
“唉，”我叹了口气，迟迟不敢翻开书卷，“以他的性子，铁定碰了不少钉子。”
“先生这些年很苦。”无虞迟疑了很久，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我放下书卷，将线香掐灭，仔仔细细打了个香篆，又点了一炉香。我本香篆打的娴熟，也不知今日怎么的，竟打的断续，香烟一缕一缕四散开来。
我久久凝视着那案上的书卷，迟迟不肯打开，有一丝怯懦，又有一丝嗔怒，更多的还是悔吧。悔自己当初没能拦住他，悔自己这么多年没能找到他。
究竟，还是翻开了。
景元十年春，出京师，街头卖艺，短褐穿结。
景元十一年秋，茶楼打杂，不肯低头折腰，见怒骂而出。
景元十一年冬，露宿街头，陶然亭下，饥寒交迫。
景元十二年春，歌馆抚琴，商贾戏之，伤其而亡（逃走）。
景元十二年夏，应征入伍，随军西征。
景元十二年冬，边关混战，中三箭，未亡。
……
景元十三年秋，夜袭敌营，烧粮草，腹中剑，重伤未亡，升将军亲兵。
……
景元十四年春，敌军夜袭，将军战死，受托得兵权，单骑突围，领残兵数千死守城池。
……
景元十四年秋，单骑突袭，活捉敌将，重伤而归。
……
景元十四年冬，两国议和，奉旨入京。
景元十五年春，面具覆而见君，封平西王，赐平西王府，收兵权。
……
此之后，大小暗杀数十，不可一一详列之。
不知怎的，我拂过墨迹的手指有些颤抖，内心仿佛压着一块磐石，磐石下颤巍巍泛起几个微弱的哀音。
这六年啊……整整六年啊……
岂是这一叠书卷写得完的心酸苦恨。
“楼主，楼主？”
突然感到有人拽了拽我袖口，神游的心思方才被拽了回来，只是这胸口依旧堵的难受。
“王夫人来信了。”无虞从白鸽的腿上取下一张纸条递给了我。
“师娘来信？”我放下书卷，要无虞整理好，便打开纸条，细细看来。
字迹娟秀，墨迹未干，端的是短短五字：
德云阁来见。
“呀呀呀！”我有点炸毛，从小到大，心中最敬畏的就是师娘，对师父都不曾这般过，“无虞，快快，我衣裳可穿好了，发髻乱没，可有哪儿不妥？”
我从椅子上“腾”一声站起来，左倒腾右倒腾跟个猴儿似的。
“没有没有，楼主，您放心去吧，只有那么端庄得体了。”我看见无虞无奈地笑叹了口气。
“那，长歌楼有什么事你先帮我挡了，实在不行，打出去就得了。”我得嘱咐小妮子一句，不然鬼知道回来又有多少烂事儿。
“好嘞，楼主您放心去吧。”
无虞越是信誓旦旦，我就越是放心不下。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抄起面具带在面上，我便足尖点地，施了个轻功从长歌楼飞了出去。
“楼主！你好歹走门啊！窗户也行！”
后面传来小妮子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消片刻，我旋身而下，便在德云阁内院小阁楼止了身形。放眼望去，师父的书房便在这对面相望，楼下来来往往穿着大褂长衫的师兄弟些哼着小曲儿，说说笑笑倒是一片和谐。
“师娘，在吗？”我轻轻叩响了房门。
“蕊儿，进来吧，门没锁。”师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淡定，叫人听不出喜乐。
我思忖了片刻，推开雕花的小木门。阳光正好，从东侧半掩的轩窗外倾洒进来，正洒在师娘坐着的木椅边。
师娘正泡着茶，四十来岁的妇人却是徐娘未老，一袭青衣温润淡雅，绾起的发髻更显端庄大方。她泡茶的手法很娴熟，一招一式，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师娘。”我对着师娘行了天揖礼，站在一旁。
“来，蕊儿，坐我对面来。”师娘轻笑着招呼我过去。
我轻应了一声，便在师娘对面坐下。师娘递给我一盏茶。
“蕊儿，你来德云阁多少年了？”师娘问我道。
“嗯，”我愣了一下，“大概有十八年了。”
“十八年了呀……”师娘呡了口茶，“时间过得真快，蕊儿今年二十有五了吧。”
“是，前个月刚满。”我有些疑惑，不知师娘为何突然这般问我。
“我记得小磊比你大两岁。”师娘突然提到了师兄。
“我来的阁里那年，是景元元年，那年我七岁，师兄九岁。”我如实答道。
“小磊那孩子，犟啊。”师娘长叹一声，眉头深蹙起。
“师兄他……唉。”想到方才见过的书卷，我亦忍不住又太息一声。
“那孩子回来了，不肯跟他师父学，两人现在还僵着呢。”师娘扶住额头，有些担忧的样子。
“师兄和师父一个性子，都倔。等师兄想明白了就好了。”我安慰道。
“也只能这样了。”师娘无奈，“蕊儿，待会儿你去见见你师兄吧，劝劝他。”
“是。”
想到这六年除了边疆匆匆一见，都未曾跟师兄好好见一面，我心中就有一丝期待，又有些忐忑。
“小磊是平西王的事儿，别说出去。”临行时，师娘嘱托道。
“我明白。”
（再次附上一张手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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