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临,众生朝拜,秋山君倒也不抵触,低眉敛容,带着容忆行礼,一举一动皆是完美。城门拜见之后,便是游街、宫宴。离山在战争中贡献巨大,尤其后来的秋山君居功甚伟,故而离山七律都在宫宴之列,秋山君亦平静接受。
越平静越可怕。
陈徐、离山诸子以及同他们交好的一众青年才俊都知道秋山君绝对不会放人,可皇帝都明发召旨,怎么可能放手?
丝竹宴饮,言笑晏晏间气氛悄然紧张,皇帝便在这时发话,声音还是有些生硬,对着容忆道:
余人“小师弟,过来。”
容忆看秋山君,秋山君面色不动,身形不动,于是容忆就不动,当做没听见一般吃着秋山君夹到她面前的菜。
气氛瞬间停滞,离山七律们面面相觑,不敢言语,陈长生和徐有容对视一眼,内侍已然要发作,余人抬手拦住,看着离山弟子的方向,开口道:“秋山君,这是要抗旨么?”
此话一出,人尽变色。
秋山君起身离席,跪拜行礼,丝毫不差,他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看着余人:
秋山君“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内侍忍不住开口道:
“大胆秋山君!陛下要同师弟说话,你敢阻止不成?”
陈长生脸上已经显现焦急之色,却见秋山君再次拜倒道
秋山君“自然不敢。”
说罢,他起身:
秋山君“陛下要同教宗说话,草民岂敢阻拦?”
“放肆!”内侍疾言令色;“陛下要同小师弟说话!”
秋山君“小师弟?”
秋山君眉心微蹙,似乎不解:
秋山君“请恕草民孤陋寡闻,陛下何时有了一位小师弟?却不知此人是谁?”
所有人都摈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内侍气愤至极,正要继续说,余人再次抬手阻止,目光温和,声音平稳:
余人“你身边坐的小道士,便是我的小师弟,先前已经传旨,如今老师身死,便该由我来抚养教授他。”
这话说的如此直白,将陈长生原本的打算直接掐灭,他原本想着这两位师兄肯定都不肯放手,那么干脆他来养容忆,这样双方都能接受。
陈长生忍不住去看秋山君,却见秋山君神色未变,嘴角竟似含笑,道:
秋山君“陛下怕是有些误会了,草民身边坐的并不是小道士,而是一个小女孩,她是小羽外公的女儿,自出生便由草民与小羽抚养,离山上下、天南诸人有目共睹,且并没有拜师学艺,故而不可能是您的师弟。”
秋山君说罢,容忆努力将口中的食物咽下,然后开口,语音清脆:
容忆“父亲说带着我太麻烦,所以把我放在道尊处暂为代管,我们不是师徒。”
说罢,想了想又道:
容忆“母亲说商行舟是容羽的师伯,我和商行舟同辈,不能做师徒。”
大殿之上噤若寒蝉,余人倒是对此有所准备:
余人“长公主既是朕的姐姐,亦是朕的师姐,既是长公主的血亲,自然该由朕抚养,天理人伦俱该如此。”
秋山君“陛下此言不妥”
秋山君道。
余人“有何不妥?”
秋山君“天理人伦,小羽的血亲,自然该由草民抚养。”
余人“为什么?”
秋山君“因为小羽是我的未婚妻”
余人对此也有准备:
余人“你有什么证据?”
秋山君神色清朗,眉眼英俊依旧,他道:
秋山君“我有婚书为凭。”
“我反对”
“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有婚书为凭”
瞬间,陈长生和离山诸子等当年在青藤宴上的人俱都睁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时空。
这皇帝倒是没想到,他原本以为秋山君会拿圣后临死前的遗旨作为证据,他已想好了办法应对,却不想他居然有一纸婚书。
皇帝自然而然的看向陈长生,陈长生心里一慌,直接摇头道:
陈长生“我没有!”
他真没有写过婚书这种东西!
然而秋山君是真的有婚书的,他神识微动将婚书取了出来,双手呈上:
秋山君“请陛下过目。”
余人接过内侍呈上来的婚书,只一眼,心便沉到谷底。
这是一封真的婚书,上面有前代教宗陛下的印鉴,并且写明,只能由容羽销毁。
皇帝看向国教众人的方向,茅秋雨叹口气,起身行礼道:
茅秋雨“陛下,前代教宗陛下魂归星海前,曾为长公主与秋山君写下婚书,婚书只有一份,由秋山君亲自保管,此事千真万确。”
秋山君“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长公主师从前代教宗陛下,这份婚书便是父命,圣后曾为我们赐婚,这便是母命”
秋山君说罢,继续道:
秋山君“世人皆知公主与草民两情相悦,自然不存在勉强,还请陛下明鉴。”
听到这里,苟寒食忍不住叹气,当年他为了秋山君而力争,从父母之命说到了你情我愿,一一被陈长生驳回,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如今会被秋山君用来争取容羽,当真是世事无常,人生如梦啊!
可当年有人欢喜有人愁,如今却没有人欢喜,所有人心里都是沉重,因为当事人之一已经不在,位高权重的皇帝和骄傲的真龙君子争的,不过是一个名分和一个小孩子的抚养权,不过是一个心里的慰藉。
余人咬紧了牙,做这些事本就违背了他的本性,只是因为容羽身亡才起的执念。
余人“若是朕执意不肯让你带她去南方呢?”
这话说的太强硬,所有人都看向秋山君。
秋山君平静道:
秋山君“若如此,那草民也只能以身殉道了。”
“大师兄!”离山诸子大惊,徐有容蹙眉,陈长生左右看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余人站起来,冷声道:
余人“秋山君,你莫不是以为仗着离山和秋山家,朕便真的不能把你怎么样?”
秋山君低眉敛容:
秋山君“普天之家,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秋山君不过一介草民,陛下要如何处置,草民不敢置喙。”
余人沉默半响,道:
余人“既然如此,你与长公主情意深重,便去陪她吧!”
余人突然动了手,谁都没有料到,一轮明日出现时,凤翼才刚刚展开,陈长生甚至才刚站起来,秋山君却是松了一口气,心道如此也好,正准备闭眼坦然接受,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小团子冲了过来,竟是容忆。
秋山君一惊,方才萌生的死志瞬间消散,秋山君向前一扑,将容忆严严实实的抱在怀中,把整个后背暴露在阳光下。
凤凰清鸣,剑声阵阵,可,来不及了。
只是,就在阳光触碰到秋山君的那一刻起,突然被什么东西格挡,然后在阳光的折射下,一个透明的泛蓝的保护罩显现,将秋山君和容忆牢牢保护起来,不受一丝一毫伤害。
徐有容十三年前在离山见过那种保护罩,陈长生等人在十年前隐约见过。
那是容羽的保护罩。
余人自然也认得,且方才容忆突然跑出来,他亦是吓了一跳,立刻收了手,下一刻,陈长生也冲了出来,抓着余人的手摇头,恳求道:“师兄,师姐不会想要这样的!”
余人怔了怔,回过神来,陈长生看着他眼里熟悉的清明温和,松了口气。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而在事件中间的秋山君,愣愣的看着周身的保护罩,突然抓住了容忆的手,看她手腕处的手环,出言便是哽咽:
秋山君“小羽给你的?”
容忆被他抓的生疼,泪眼汪汪道:
容忆“疼!”
那眉眼那眼神,像极了容羽。
秋山君触电一般放开手,然后就想抱她,又怕再弄疼她,尝试几次,只敢僵硬的拢着她问:
秋山君“这是小羽给你的?”
容忆这副身子相当娇弱,稍有磕碰便会泪流不止,这次也是一样,她一边哭,一边抽噎道:
容忆“不是,不是容羽给的,这是母亲给我的。”
秋山君只觉得全身力气突然被抽光,双腿发软,连蹲都蹲不稳。
却听容忆继续抽噎道:
容忆“不过容羽和我说,她说,我有,手环,就不会……她,她要我,护着你,呜呜呜……秋山君,你不要死……我不想要你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呀……”
容忆越来越说不上话,到最后便完全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去抱秋山君,秋山君感觉全身都在疼,心脏仿若被利剑刺入,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他张了两次嘴,这才说出话来:
秋山君“她,她要你,护着我?”
容忆一下扑到秋山君怀里,搂着秋山君的脖子大哭,秋山君双目赤红,痛到了极致,眼泪反而流不下来,只能抱紧再抱紧容忆,一下下的安抚她,声音简直是气音
秋山君“别怕!容忆别怕!别哭……”
到后来,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殿之下,无人忍心再看。
余人看着殿上的两个人,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想到了!
她想要自己会对秋山君下手,她想到他会利用容忆,她都想到了!她就是要护着秋山君!
她从不给自己一丝一毫的机会!便是死后,她也只想着秋山君!
余人再也撑不住,一个退步,全由陈长生支撑。
陈长生原本对余人对秋山君发难颇有微词,可现在看着师兄眼里那么深的痛苦和绝望,心下一痛,再也怪罪不起来。
秋山君到底有师姐真心爱护,可师兄,又有什么呢?
后来,秋山君深深跪拜,服了软:
秋山君“陛下,长公主身亡虽是奸人所害,草民亦有护卫不力之责,故而自请进入天书陵,潜心修炼,以此悔过。”
容忆立刻道:
容忆“我也去!”
余人看着地上的一大一小,忽闭了眼,轻声道:
余人“允!”
天书陵。
徐有容看着面前的修葺一新的草屋,深感这草屋真是三生有幸,居然前后居住过荀梅、陈长生和离山等人、现在又迎来了秋山君,这地界,果真是块宝地。
徐有容“师兄,究竟作何打算?”
秋山君整个人都是沉寂,再没有先前的明亮,他负手道:
秋山君“修行悟道,了此残生。”
徐有容想要反驳,秋山君却轻声道:
秋山君“你放心,她既想要我活着,我便会好好活着。”
活的不生不死么?
徐有容默然,秋山君是个太有主意的人,他既如此说,便是谁劝都无济于事了。她忽又想起那年初离周园以为陈长生死了,她便好似这般,人虽活着,心却已经死了。只是自己当时才方动情,纵是伤情,也没有这般沉痛,而秋山君和容羽却已经倾心相待十年,日夜须臾不离。
这些年秋山君是怎么对容羽的呢?
徐有容想起来,也只有倾心相待可以形容。且不说对容羽几乎百依百顺,对容忆一个婴儿事事亲力亲为,便是容忆给他带来了那么多流言蜚语,连他们这般亲近的人都要恼怒,可秋山君却一个字都没说,就这么受了。秋山君对容羽之心,当真是日月可鉴。
那容羽呢?
徐有容又想,容羽对秋山君,便是要她来说,也只是放松信任二字,喜怒形于色,很多时候容羽一个大人,眼中神色竟与容忆一个小婴儿一般无二,徐有容经常和陈长生感叹秋山君是将容羽当容忆养,每每这时候,秋山君的神色都极是温和。
其实所有人都觉得秋山君用情至深,对比下来,居然是先动情的容羽感情要浅一些,可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徐有容不解:
徐有容“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秋山君笑容暗淡:
秋山君“你究竟想问什么?”
徐有容将问题精确化:
徐有容“商行舟为什么说容羽不赞成北伐?”
心里一阵一阵的疼,秋山君仰头长呼吸一口,然后道:
秋山君“小羽虽然是人,但是和我们不同,她心里并没有人妖魔之分,她认为大家都是生灵,有生有死,没有什么不同,她认为谁都有生存的权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和平共处才是最好的,战争是最具破坏力和成本最高的交流方式。”
徐有容沉默片刻,道:
徐有容“她或许是有道理的,可是那些血与泪,难道就此忘却么?”
秋山君“只有我们有血泪么?”
秋山君想着当时容羽说的,道:
秋山君“即便是当年魔族挥军南下,难道就只有人族有伤亡么?”
徐有容眉心一蹙,就听秋山君继续道:
秋山君“上位者的决策,最终导致了生灵涂炭,我们的敌人是魔族皇者,是那些一心想要攻打人族的自诩高贵的那些魔,而不是这个种族。”
徐有容想了想,道:
徐有容“这没有错,但是,所有上位者的改变,都是从血泪开始的。若非兵临城下,又有谁愿意控制欲望与野心。”
秋山君“是啊!”
秋山君叹息道:
秋山君“所以小羽虽不赞成,却也没有阻止。”
徐有容“但是商行舟和黑袍却不这样认为”
秋山君“嗯”
秋山君道:
秋山君“早在开战之前,他们便在我们身边做了手脚。”
徐有容惊诧:
徐有容“什么时候的事?”
秋山君“前年秋天,我带小羽回了一趟家”
秋山君说着,将袖子稍挽,露出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烧伤:
秋山君“黑袍与商行舟一暗一明,通过我母亲给小羽下了销魂散,然后通过我表妹烧了一场大火,这便是当时留下的。”
徐有容惊怒交加:
徐有容“所以你也没有去前线?”
秋山君“我不去倒不是因为这个”
秋山君道:
秋山君“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去。离山倾巢而出,总要留下火种。”
徐有容点头表示理解,又问:
徐有容“销魂散?”
秋山君道:
秋山君“他们本意,是想要我们不和,或者让小羽怀孕,不论如何,这都会让小羽留下。”
徐有容突然福至心灵:
徐有容“你们回秋山家是——?”
秋山君感觉心痛超过了限度,反而没有了知觉,连泪水都没有感觉到,只是机械的回答道:
秋山君“她答应嫁给我了,她父母不在,所以她先跟我回家去见我的父母,又因为战事,所以将婚期推后。”
徐有容这才明白秋山君为什么会如此沉寂,容羽本身那么排斥婚姻,能让容羽说愿意,秋山君付出的心力有目共睹,他有多欢喜可想而知,可不过一夕之间,爱人惨死,期冀生生夭折,只留他一个人承受。
徐有容又问:
徐有容“为什么商行舟说,容羽非要改变既定的轨迹,才最终导致了天谴?”
徐有容说着蹙眉,犹豫道:
徐有容“莫非她算出来在那一场战事里,几位师兄本来是——可即使是魔族精锐,也未必没有转机啊!”
秋山君闭了闭眼:
秋山君“是半湖。”
徐有容“梁师兄?”
徐有容本就聪颖,电光火石间已经想到了关键:
徐有容“那封信和药?”
秋山君“自三师弟去后,半湖虽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日夜煎熬,最初小羽看出来,后来,我们都知道了,所以开战前,我给他的信与药,与飞白和白菜是不同的。我本想着,他既那般煎熬,不如顺了他的意,可,可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
秋山君渐渐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徐有容接着道:
徐有容“师兄后悔了,是吗?”
秋山君“我只是心绪难安,可她太聪明,我瞒不了她!”
徐有容叹气:
徐有容“容羽不想让师兄难过,所以去了前线,她一现身,商行舟和黑袍不由分说,立刻启动计划,敌人升级,容羽于是必须不断提高修为,直至从圣,由于突破身体极限,所以从圣后,她也——”
终究是好友,徐有容心再硬也说不出口了。
根据后来活下来的四个人回忆,那一夜圣光之下,亮如白昼,容羽的身体直接虚化,以至消失。
秋山君闭了眼,拳头紧握,以至经脉爆裂,滴血成火。
徐有容在一旁站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许久,秋山君声音沙哑道:
秋山君“你今天怎么来了?”
他进入天书陵也有些日子了,最开始不来,今天不年不节,徐有容却突然来了。
徐有容心下怜悯,面色复杂道:
徐有容“师兄,你从圣了。”
秋山君一愣,茫然四顾,很长一段时间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待视线清醒才发现,不远处站着陈长生、师弟和关白等人,面上都是一个模子的担忧与复杂,然后视线转移,看到地上的血迹里隐有金色,秋山君将手掌翻过来,手中斑斑血迹中金色流转,他缓缓笑了:
秋山君“这竟然,是个情劫!”
说罢,秋山君闭上眼,泪水滚滚而下,落地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