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秋日宴。
满京公卿贵胄齐聚。
垂簾作隔,内为女眷,外为男子。
我以男子模样示人,自然落座垂簾之外,但因身无公职品级,座次靠后,离垂簾更近一些。
也更能听得见垂簾内侧的碎语——
“听说今次源氏君也会赴宴,届时便能一睹其风姿了。”
“源氏君?”
“怎么你没听说过源氏君吗?”
“抱歉……没有。”
“就是源赖光殿下啊!”
“源……赖光吗?”
“你怎么能直呼殿下名讳?”
“抱歉,一时没有注意。”
“你在找人吗?”
“……见笑了。”
“谁啊?说不定我还能帮你找找,京都的公子们我大致都认得。”
“如此,请问……您知道平岐吗?”
“平家那个病秧——咳,他体弱多病,今日恐怕来不了。”
“这样吗……多谢。”
“……”
我小幅度地偏了偏头,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了一眼——
隔着垂簾,影影绰绰,只能勉强看到女眷们大致的身形,要想再细看,只怕必得冒着大不违掀了这垂簾。
撇了撇嘴作罢,转回头,嘬了一口茶。
平岐吗?
这姑娘,有点儿意思……
身后的贵女们却没有消停的意思——
“听说源氏君将至而立还未娶妻诶……”
“怎么,你有想法?”
“源氏君丰神俊美,文韬武略,冠绝京都,又是皇族之后,年纪轻轻便官拜六品,放眼京都,那可是独一份儿的!论及想法……在座的诸位,谁敢说没有?”
一时俱静。
“上次我出府去神社参拜时,有幸瞧见了源氏殿下,银白长发,手持长刀,站在山间……那等风姿,当真是世所罕见!”
“长刀?请问是鬼切吗?”
这声音……是刚才那个有意思的姑娘。
我不由得多分了几丝注意力探听。
“我不认得,但那刀看着极为锋利,挥舞之间,雪光簌簌,又是殿下所持,想必应是鬼切吧。”
“听说鬼切乃是源氏殿下亲手所铸,初出鞘即斩灭一方鬼域,故名鬼切。”
“源氏君造鬼切为神兵重器,震百鬼,慑万妖,才得以护平安京免受侵扰,此等魄力,何人可及?”
“听说源氏君……”
这些被脂粉珠翠包裹得千人一面的贵女们唇瓣开合间,滔滔不绝地流泻出的,无不是对源赖光的溢美之辞。
我垂眸又嘬了一口茶。
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冷意。
呵,他造出了鬼切?
他源赖光哪里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鬼切,明明是我的刀。
*
“听说你家在外养病的嫡次子回来了?”
身着黄栌御染袍的年轻男子放下茶杯,看向右下首的霜鬓臣子。
头戴卷缨冠,身着绛紫袍的臣子恭谨应是。
“近来中务少丞出缺,余正苦于无人可用。”
略一停顿。
“不若就由源氏君补缺吧。”
“源氏君?”
同在右下首,先前发愣的另一位武将回过神来时,只听见了年轻男子的最后一句话。
“他如今已是正六品,这中务少丞不过从六品,尚次半品——可是他有何过失?王上这才要贬谪他?”
圆融天皇扬了扬眉:“余何时说是源赖光了?”
武将不解地蹙起眉头:“可是您说源氏君……”
圆融天皇笑了笑:“余所说的,是另一位源氏君。”
*
源赖光恬不知耻地以源氏嫡长子的身份登大殿,拜中宫,位及六品;又堂而皇之地握着我的刀,以此『源氏重器』,带着一众阴阳师在大江山大开杀戒,一味屠戮鬼域,令我不得不将崽子们藏进深山老林。
此子生了一副好相貌,又借着源氏的高台,自幼受教大儒名家,武略文韬——
竟是冠绝京都。
又是多少深闺梦里人?
我垂下眼,轻轻笑了笑。
“宣,源氏嫡次子,上前觐见。”
我颔首,起身,缓步上前,恭谨行礼。
“早便听你父亲说起你,自幼体弱,故在外养病多年,近日方归,便想见见你。”
“蒙王上福泽庇荫,已大好了。”
圆融天皇笑道:“既如此,中务少丞一职便由你补缺,如何?”
我正待回话,忽然有另一个声音截下了话头——
“王上,此事恐有不妥。”
此人亦是紫袍,但与源满仲不同,他所戴的,是垂缨冠。
“太政大臣有何异议?”
圆融天皇肃了神色。
“臣以为,此子新归,尚不知其韬略深浅,若如此贸然便任中务少丞,恐误了政务。”
这位太政大臣斜觑了我一眼。
“那以太政大臣所见,该如何安置源氏君?”
圆融天皇的神情淡了下来。
“七省中,以治部事务稍松,且与朝野联系紧密,王上不若将源氏君遣往治部历练,待做出政绩,再行升迁不迟。”
“可这空缺的中务少丞一职……”
“暂时由中务丞兼顾,待有合适人选——”
太政大臣忽而顿了顿。
“或待源氏君做出政绩,再行补缺亦无不可。”
“也好。”
圆融天皇把目光投回到我身上。
“余记得治部少丞前几日上书请求致仕。”
“你便补他的缺,任治部少丞吧。”
圆融天皇轻轻笑了笑。
跪地,躬身,叩首。
“叩谢王上。”
源赖光位及正六品,我如今接任治部少丞乃是从六品,仔细论起,尚低他半品。
不过,凡事欲速则不达。
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说来——”
修长的食指轻轻叩了叩案面。
“余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躬身又行一礼。
“回王上——”
颔首垂眸。
“吾名——”
“源清和。”
鸠占鹊巢,终该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