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最后一次

　　几分钟后，杨晓翔接起了唐堂发来的视频通话，只见对面灯光昏暗，镜头前的唐堂今天没戴那副圆框眼镜，看起来竟然莫名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的味道。他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也依旧清澈，只是此刻发丝略显凌乱，眼下还带着一片睡眠不足的乌青，气色上颇见憔悴，似乎刚起床没多久，还没睡醒。

　　“怎么了这是？”杨晓翔突然想起来丹麦跟中国有七小时的时差，现在那边还是凌晨三四点呢，心头顿时升起一阵歉意，“对不起啊，我忘了现在欧洲那边儿是晚上了，打扰你了吧……”

　　“没事，”唐堂笑着摇摇头，努力想表现得轻松自然一些，但看起来仍然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还没睡。”

　　这么晚没睡，可不像是唐堂的作息啊。杨晓翔隐约感觉这背后的事情不简单，便沉住气等他开口。

　　果然，唐堂只是停顿片刻就接着往下说：“老丁昨天喝多了，我刚把他哄睡着。”

　　听了这个缘由，杨晓翔忍不住皱眉。“不是，他不知道你不喜欢身边的人喝酒还喝多吗？我记着你老早就跟他说过你最讨厌的两件事儿之一就是酒后骂人、打人和乱性……怎么，他是不是喝多了之后又欺负你了？”

　　唐堂还是摇头，表情看起来很认真，不像是在撒谎掩饰的样子。“他没欺负我，只是……他昨天跟我求婚了，我没答应，他心里不舒坦就跑到餐厅去要了些酒，我看他难过需要发泄也就没拦着，谁知道他那一瓶漱口两瓶开胃的酒量居然也有喝醉的时候。”说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在责备自己对老丁的纵容和一时疏忽。

　　听他没被欺负，杨晓翔就松了口气，这时候旁边一直看着的栾书培插嘴问道：“他跟你求婚了？那你是为啥没同意啊？不介意的话说出来，咱哥儿几个给你参详参详。”

　　唐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老丁准备得挺好，他在安徒生铜像前和我求的婚，说希望我俩今后的日子能像童话故事里一样幸福快乐。如果说感动不感动，我是挺感动的，但结婚这么重要的事儿，不是靠一时感动就能答应的，而且我觉得现在提结婚还太早了……”

　　“是啊，你俩这恋爱满打满算才谈了几个月啊，连半年都没有吧。”栾书培也同意唐堂的想法，毕竟他还挺年轻嘛，条件不差，家里好像也没什么人催他，而且又是第一次谈恋爱，正该多享受享受恋爱的乐趣呢。“没事儿啊，糖糖，你的想法我理解，咱又不是大龄剩男，犯不上那么着急恨嫁。”

　　得到栾书培的理解和支持，唐堂心里多少感觉舒服了些，这一夜照顾老丁的疲惫感也缓解了几分，然后继续对他和杨晓翔倾诉道：“其实就算剩下了也无所谓，我是宁缺毋滥的。我只是……感觉还没完全看清老丁，还没找准自己的位置，我觉得……”

　　唐堂话没说完，忽然发现杨晓翔他们仨的脸色变了，那惊恐的表情好像看见自己身后出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他一回头，只见明明应该已经睡着的老丁竟然起来了，不光起来了，而且还像个幽灵似的一脸怨艾地站在自己背后！

　　一向胆子不怎么大的唐堂结结实实给他吓了一跳，当场唰的一下站起来，差点带翻了桌上的手机。“你干什么啊，大晚上的到我背后也不……”他正捂着心口抱怨，只是话还没说完，老丁就突然出其不意地抱上来！

　　“干什么！”感受到老丁双臂上那铁钳般令人窒息的力量，唐堂不由一阵惊慌，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但他的力量终究跟老丁悬殊太大，这一通挣扎除了把手机打翻到地上之外毫无用处。

　　而视频那头杨晓翔他们三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可是这次不比上次，他们再着急也没办法立刻空降到千里之外的丹麦去解救唐堂，只能对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干着急。

　　“我让你看清我！”老丁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唐堂给抱到床上，他单手箍住那双纤细的腕子，双腿稳稳压住那人试图屈起的膝盖，然后用自己那双几个小时前刚被酒精和眼泪浸红了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近在咫尺却终不可得的脸，“糖糖，我有这么复杂吗？我哪里让你看不清了？你说，我究竟还有哪里做得不好，我改……”

　　刺鼻的酒味从老丁身上散发出来，混着略带灼热的体温在唐堂裸露着的每一寸肌肤上碾压而过，他感觉自己透不过气来，但是本能中对强者和肢体侵犯的恐惧涌上来，让他的意识格外清醒，他几乎能猜到，如果老丁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接下来就不止是肢体上的侵犯，而是更进一步的侵犯！

　　“我不知道！”他一面嘶吼着一面倔强的继续挣扎抵抗。看着老丁的眼睛，他恍然明白了当初自己为什么能轻易地想开，并且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只是因为当自己承受那一切的时候已经醉得人事不知，而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自己没有清醒地面对过侵犯，就永远不知道侵犯临头的时候内心会有多么恐惧，多么无助。

　　“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不清什么？那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了吗？没找到的话来这里找，我这儿有你的位置！”说着，老丁略微直起身子来想要解开自己的衣服。

　　唐堂立刻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奋力挣开一只手，紧接着运足了力气狠狠一巴掌扇在老丁脸上。“给我醒醒！你难道忘了我最讨厌什么吗！”

　　老丁当场被打得身子一歪，唐堂连忙趁机从他身下爬出来，踉跄着奔到门口，准备着只要他还没清醒就直接夺门而逃。

　　挨了这一巴掌，老丁跪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个激灵从昏昏沉沉的酒意和悲伤中缓过神儿来，终于意识到刚刚差点又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他愧疚而沮丧地垂下头，蜷起身子把自己缩得像个刺猬一样，想看又不敢看那个已经远远躲开的人。

　　看来他是已经清醒了。唐堂略松了口气，感觉双腿有些发软，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他扶着墙慢慢走回去，先把手机捡起来。

　　“没事了。”他只对手机那头还在密切关注事情发展的三个朋友说了这一句，便匆匆挂断了视频。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么？怎么可能没事？老丁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心内一片惨然，只恨自己怎么这么不珍惜唐堂给他的这次机会，竟然又一次喝醉了酒，还那么粗暴地对待他。

　　但意料之外的，那温柔的手掌轻轻覆上他的头顶，五指穿过他的头发，顺着他发丝的走向慢慢抚摸了两下，虽然轻而又轻，却绝对不会是他的错觉，然后他听见那低沉又温柔的嗓音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没事了。”

　　这简短的三个字没有什么力量，却戳得老丁心口一痛，忍不住哽咽着流下泪来。“对不起，我……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被原谅……”

　　那只手仍然在他头顶逗留着，像安抚一只迷途中感到绝望的小兽一样，充满耐心。“最后一次。”

　　老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蓦然抬起头望向那张脸，想要确认不是自己听错了什么。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能豁免他刚刚冲动的行为。

　　对上老丁的目光，唐堂扭开头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这点能耐实在不适合一上手就驯服这样一头容易失控的野兽，但这头野兽也曾努力收敛自己的爪牙，学着付出自己的感情来交换他的感情，学着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来圆他少年时的梦想，也学着用浪漫的方式来求取一个结果。这样的努力，或许足够换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不过……

　　“没有下次。”倘若还有下次，他便知道这不是自己能驯服的野兽，也不会再奉陪下去了。

　　“嗯。”老丁乖乖地点下头，还带着满脸泪痕就想往唐堂怀里钻。

　　“起开。”唐堂皱着眉把老丁的脑袋推开，“洗澡去。”

　　老丁乖乖地走进浴室，不一会儿哗啦啦的水声就响起来。

　　看一眼时间，差几分钟五点，身心俱疲的唐堂也懒得回自己房间去洗漱了，就地换上老丁的睡衣回到床上躺下，抓过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被子随便裹了裹，准备好好睡一觉。

　　将近半个小时后，洗完澡的老丁从浴室探出头来，他看了一眼床上那安静的背影，生怕自己走路声音太大吵醒了他，干脆把拖鞋留在了浴室，就那么光着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躺下。

　　可他才一躺下，就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靠里来来，别掉下去了。”

　　“你没睡啊。”松了一大口气的老丁翻身往床里一滚，试探着从背后抱住唐堂的腰，看他没有抗拒的意思才敢实实在在抱紧了。

　　“我很困，但还睡不着。”

　　老丁忐忑地问：“在想什么吗？”他有点害怕唐堂是不是后悔了。

　　“嗯，我在想……被拒绝的感觉，是不是特别伤心，特别痛苦。”唐堂以前从未有过恋爱的经验，因为胆小害羞也从未主动开口追求过任何女生，所以他从不知道求爱被拒绝究竟是什么滋味，这对他来说几乎是电视里才会有的情节。

　　而除了电视之外，他有时候也会在微博上看到那些少男少女们倾诉自己被拒绝时的心痛，但那些感情终究是别人的，他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直到昨天，或者说直到刚才，他从老丁看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才对被拒绝的滋味有了约略的了解和体会。

　　唐堂的话正戳在老丁的痛脚上，让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才回答道：“……是，而且特别想知道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这不只是老丁一个人的困惑，也是唐堂的，但这不是个想知道答案就马上能知道的问题，想弄明白它，还需要一些时间。

　　唐堂回过身，老丁立刻一头凑过来，把脸埋进恋人温热柔软的颈窝里蹭了蹭。唐堂没有阻止他，只是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结实的后背。“看样子我们都还需要一点时间。”

　　“嗯。”老丁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但又很乖，像一只知道自己犯了错愿意接受惩罚的小猫咪在发出呼噜声一样。

　　他这样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唐堂在他背后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还有吗？”

　　“什么？”

　　“我们还需要点儿别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唐堂愣一会儿，莫名的差点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这人真的是个猫科动物吧？不光凶猛出击的时候让人招架不住，犯傻卖萌的时候也让人招架不住啊！

　　“……”感觉怀里人的反应好像不太对劲，老丁抬起头来想看看他的表情，“你在笑么？”

　　“咳！”唐堂怕他发现自己确实在笑，连忙一巴掌又给他按回自己肩膀上，差点给他磕到鼻子。“老丁，你知道么，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有人告诉我要学会拒绝，因为大家都觉得我脾气太好，容易被人占便宜，受欺负，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但我一直也学不好……不过从今天看来，有些事比学会拒绝更难，那就是学会接受被拒绝。因为学会拒绝是为了保护自己，或者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而学会接受被拒绝，就只是学会约束自己，去接受别人给你的伤痛，这看起来挺无可奈何的。”

　　听完这番话，老丁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消化它的含义，然后他叹了口气，很小声地说：“也没多难，我就已经学会了。”

　　“那你比我聪明。”唐堂侧头亲吻了一下老丁的耳尖，跟他道了声早安，“睡吧，天快亮了。”

　　（未完待续）

　　注释①：“亲爱的罗密欧，要是你的爱情的确是光明正大，我就会把我的整个命运交托给你，跟随你到天涯海角”原话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二场朱丽叶的台词：“亲爱的罗密欧，再说三句话，我们真的要再会了。要是你的爱情的确是光明正大，你的目的是在于婚姻，那么明天我会叫一个人到你的地方来，请你叫他带一个信给我，告诉我你愿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就会把我的整个命运交托给你，把你当作我的主人，跟随你到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