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偶遇

张艺兴晚上当然没有和同学一起去吴世勋请客的酒店。

事实上他本来就没有过这种奢望，班里面的每一个人相互之间都那么地熟络，自然而然地能够把自己算进邀请范围之内，可是张艺兴做不到，也不行。

所有人都充满热情地讨论着吃完饭一起去市中心的清吧去喝最近新出的8yo双雪丽桶威士忌，完全忽略了人群中一言不发独自一人的他。

张艺兴也没有自信参与，酒吧那种地方，他从没有去过，更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多还是高一的学生集体提出要去，他多少也能了解吴世勋和这个班是怎样奇葩的存在了。

这几天天气突然降温，下午的时候还热得不行，操场上打篮球的人都不多，临近放学时却突然黑云压城，刮着一阵不知道是从哪吹来的劲风，张艺兴撑着头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被吹斜的雨丝滴打在盛夏浓绿的树叶上，他突然想走到外面去呼吸浸湿的泥土散发出来的气息，班里太闷了。

天暗得很早。张艺兴外面只套了一件加大码的黄色卫衣。

实话实说，从教室离开的时候张艺兴挺希望有人可以注意到他，然后再叫住他，问一句要不要一起去，更没人注意到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班级，眼底满是黯淡和失落。

水泥路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而变得坑坑洼洼，里面蓄满了刚下的雨的积水，变得湿滑。不时的有小轿车从他后方开过，车灯又亮又刺眼，但是照亮了前方的路，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足以弥补昏黄路灯阴暗的缺陷。

路过粥铺的时候张艺兴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老板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家里的最大的儿孙都又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老人不愿意打扰，顶着多病的身体就在街巷开了一家粥铺，客人大多是那些在外打工的人。

张艺兴喜欢这里，因为有时候这里是他的避风港，遇到父母吵架，他可以在这里呆上好几个小时，趴在桌子上观察每一位客人的神态，粥铺有些像老舍笔下的茶馆，拥有着人间百态。

“奶奶，今天生意好吗？”

张艺兴掀开塑料门帘走进店里时老人正在打瞌睡，眼睛半睁开，手撑在油腻腻的木桌上脸不受控制地从手掌出滑落，被张艺兴一下给喊醒了。

“兴兴啊，刚放学了啊。”

老人看起来高兴极了，手足舞蹈得招呼张艺兴到她面前坐下，老人平时没人搭话，就特别喜欢张艺兴过来这里，这孩子心善，平常没事就来她这破地方转悠，还总来帮忙，说什么是要打发时间。

“对啊奶奶，家里有事先走了啊，我就是过来来打声招呼。”

张艺兴给奶奶捏了会背，简单和老人家唠嗑了几句就起身离开，拐进了小巷。

楼里的声控白炽灯坏了好久也没人来修，张艺兴只好扶着栏杆数着步子摸黑上楼，生怕像上次那样一不小心踩空差点整个人从楼梯间滚下。

张艺兴刚站直身体就听见楼道尽头那间房屋传出来尖利的争吵声，那气势跟谁家死了人争坟地似的火力全开，反正张艺兴听到的是满口污言秽语的叫骂声，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低下头握紧了拳头沉默了良久，才转身往楼下跑去。

他不想听家人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翻旧账进行无休止无意义的争论，累烦。

爸爸已经好久没有回过家了，张艺兴大概能猜到是妈妈主动打电话过去找架吵的。

说实话张艺兴很厌烦她尖利的声音和无理取闹的性格，每一次回到家，张艺兴都必须忍受在饭桌上，客厅里听到女人对自己丈夫无休止的抱怨。女人还总是说自己付出了多少多少却没得到多少多少，嫌弃丈夫不懂浪漫的性格，在爸爸不在时当着张艺兴的面对外人用一种厌恶的语气说丈夫的无能。

小时候张艺兴也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被骂得狗血淋头。

就比如去外面吃饭，那时候张艺兴大概只有八九岁的样子，正是男孩调皮捣蛋的年纪。他看到面条上撒了一些葱花，就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句可能会让大人开心的机灵话，于是就开口问是不是吃葱就可以变聪明啊。

爸爸被他给逗笑了，用手指刮了刮小男孩的鼻尖，张艺兴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开心地转头望向自己的妈妈，以为也可以得到同样这么热烈的反应。

女人板着一张脸忽然就阴阳怪气地开口说笨人吃了葱花有什么用。女人一副你别自作聪明的不屑表情，爸爸脸上的笑容都渐渐凝固了。

张艺兴也觉得难受极了，像无缘无故被人泼了一桶冷水那样尴尬，他只好低头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面条，却没了胃口。

周围吃面的人的视线都被女人故意放大的声音给吸引了过来，客人们的眼睛都盯着年纪尚小的张艺兴看。

张艺兴小时候的记忆都已经很模糊了，唯独这一件事情，让他怎么也难以忘掉当时火烧脸颊的难堪，半大点的孩子，也很在乎脸面。

最后这份不愉快的记忆化成了一道灰和一滩水，在他噩梦中出现过好多次，萦绕在他的大脑周围挥之不去，让他在往后的生活里时不时地在类似的场景中陷入旧景无法自拔，每当这时候他感觉四周的人又全都朝他看了过来。

多年以后，张艺兴才明白过来，往事不可复追这句话终究是错的，因为往事它会自行爬上来。

而他十几年来一直都在窥探着那条荒无人烟的小径。

类似这样的场景太多了，张艺兴都无法数过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在家里也寸步难行。随着张艺兴年龄的增大，家里的氛围就得越来越紧张，父母现在的关系都已经恶化到分居的情况了。

母亲在厂里当一个官职不大的监工，父亲自己在市中心经营一家利润微薄的小型食品批发店，两人共同承担张艺兴一个学期高达七八万的学费，主要是爸爸坚持要把张艺兴送进最好的私立学校，而张艺兴也有这个实力。

他每一次见到张艺兴，都会摸着他的抬头表扬他厚积薄发。

看来只能去爸爸那住一个晚上了。

张艺兴走了近半个小时才进入市中心，他举起手心里已经被捏得出汗的手机，心里想着还是给女人打个电话报平安吧，这会他们在电话里里也应该吵完了。

“我今天住同学家，不回来了。”

张艺兴一直都很排斥叫“妈妈”这个词，小心的在交流中避免去用，叫一声心里总觉得膈应。

他举着手机祈祷着女人不要长篇大论一番才放过他，所幸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疲惫，看来没有多说话的力气，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去哪个同学家，张艺兴暗自松了一口气，随便编了一个名字就讲了出去，反正女人也没那个心思去考证他有没有说谎。

“那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张艺兴说话的声音很轻。胸中的那颗大石头还没放下，脸部绷紧的肌肉都还来不及放松，电话那头就传来一声轻笑，充满不屑和鄙视的笑意。

他瞬间僵直了身体，手举在半空双眼充满了恐惧。

“你就是喜欢偷偷跑去找你那没用的爸爸，你跟他一样没用。你还不知道你爸爸在外面养小三吗？”

女人疯狂地笑着试图把恐慌嫁接给孩子，还想继续说，电话那头就传来忙音。

面对着屋子里令人窒息的黑暗，女人突然抓起客厅桌上摆着的花瓶就砸向电视机，上面还留着上一次被打破的痕迹。用来诅咒人的各种尖酸刻薄的词语不断地从女人的嘴里吐出，心中的怨恨就从砸碎东西的快感中平衡。

张艺兴颤抖着手挂断了电话，他一点也不想继续听下去，恶毒的话就像一个针，插入张艺兴的心脏里狠命翻搅着，像是要把这只有十几克的东西碾碎。女人说的他都知道，明明在张艺兴的理解里爸爸孤独找人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到了女人的嘴里，就变成了这些污言秽语，他一点都不想听。

张艺兴知道爸爸最近认识了别的女人，但一直都自认为高明地隐瞒这件事情，张艺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拥有着同一条血脉，体内流淌着的是相似的血液。但张艺兴真的不在乎，这么多年了，在早就认为双方应该相互放过。

张艺兴甚至不能理解二人强撑着这段婚姻的理由竟然是他。

被女人这样瞎搅和一番，他这下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了，张艺兴不愿意去爸爸家打扰他。

即便这意味着他可能要在外面游荡一夜，不过他习以为常。反正性别男，遇到危险的几率几近为零。

张艺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心里还偷偷地庆幸穿够了衣服，这样就算是睡在在街边的石凳上也不会冷，他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好一番折腾都将近九点了。

但还有着漫漫长夜在等着他消磨啊，张艺兴长吐一口气抬头盯着黑暗无边的天空，把身上的卫衣帽子盖在头上低着头好挡住绵绵细雨，毛绒般的雨丝打在脸上很不舒服，不如一场大雨来得痛快，沾湿了他的头发黏在额头上，绵羊一样的卷毛却愈发膨胀，画面其实很美。

他插兜在雨中悠闲地踱着步伐，想穿过市中心最繁华的那条商业街去到附近一个地理位置偏僻的公园，那里还有流浪汉可以陪他彻夜长谈。

让张艺兴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在这里迎面撞上和同学一起吃完饭从酒店里出来的吴世勋。

“这不是张艺兴嘛？”

站在人群中间的吴世勋顺着众人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往前方看去才看到离他不过五米远刚好也抬头看他的张艺兴，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一时间冲向吴世勋脑子里的竟是一丝欢愉。

整场饭局他都兴致缺缺，李合也看出来了。

事实上，他是唯一一个在张艺兴离开班级时看向张艺兴想叫住他的人，可是他没有任何理由，也跟张艺兴完全不熟。

后知后觉的众人才开始当着张艺兴的面感叹原来漏掉了一个人，内心却又都在挖苦张艺兴也太没存在感了吧。

张艺兴完全蒙圈了，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不安，呆呆地望着脸上没有表情的吴世勋，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尴尬地场面，是一声不吭地走掉还是笑着问众人你们干嘛去？答案不是明摆着嘛。

于是他只能僵硬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僵硬地摇了摇后就想逃之夭夭。

不知是因为在饭局上喝高了兴致高涨还是怎么地，李合瞥见吴世勋微微上扬的嘴角就急忙上前拉住张艺兴的手搭上他肩膀就开始表示自己的愧疚，“哎呀怎么把我们的小学霸给忘记了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碰都碰见了就一起去玩吧。是吧世勋？”

张艺兴十分嫌弃地别开脸想要推开黏在他身上疑似喝醉了满口酒味的人。他刚想找理由拒绝吴世勋就顺着李合的话开口了，声音不咸不淡的，“没关系的，一起吧。”

张艺兴真听不出来这是真心实意还是假心假意。

众人看金主都发话了便都跟着附和着“对啊”“对啊”，张艺兴内心拒绝了亿次，吐糟这帮人也太随波逐流了点吧，之前就没见大家大家这么热情。

“哎呀，走吧。”

李合转到张艺兴身后推着他的肩膀就示意他跟着人群往前走。吴世勋一个人插着兜走在最后，表情看起来是在走神，瞟着如黑曜石般漆黑的上空没有参与众人谈话的意味。

张艺兴是真的不行，他乖巧的一生中还没有做过偷喝大人酒的这种事，更别谈偷偷尝酒精的味道了，他一怕出丑，二是担心今晚跟着去了真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张艺兴还是怂了，他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啊，于是就定住脚步不肯继续往前走，转身对着李合举起手机扯了个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谎，“我外婆等我回家呢。”

李合一听，就不乐意了，手臂勾住张艺兴的脖子就凑近张艺兴的耳边就开始有耍无赖的倾向，惹得张艺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吴世勋一声不吭地单独跟在摇摇晃晃蛇皮走位的两人后面，举着手机对着像个树懒一样挂在张艺兴身体上发酒疯的李合一阵偷拍，又捣鼓着手机将视频用微信传给了李校长，才满意地手机了手机，继续插兜独自神游。

“住什么家里啊！你让吴世勋带你开房！你问吴世勋他愿不愿意？”

李合像大喇叭一样的嗓音和让人脸红的劲爆消息让前面成群结队走着的人都瞬间转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张艺兴听到这话立马惊得用手捂住了李合乱喊乱叫的嘴巴。心里却不禁心动了，当然重点不是在“吴世勋带你”这件事上而是“开房”这两个字上。

这样就不用去找流浪汉相依为命了，张艺兴多少还是愿意为一张床做一点牺牲的。他这算是为床掉皮吗？

反正他又不亏。

张艺兴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带着审视目光望向他的众人还有对他投来怪异目光的路人，只能不受控制地咽了一口水，心虚地摆了摆手，连忙道：“不是的，他在看玩笑。”

语气又急又抖。

他可不想被前面那一大坨看起来就有钱有势打扮得像妖精一样漂亮的女生隔天在校园里或今晚在朋友圈里乱散布吴世勋帮他开房这件听起来就会让人误会的八卦，而且指不定现在前面的某些女生心里都已经策划好了一套完整的追勋计划，其中一项就是趁今晚来一炮打下感情基础呢。

“好啊。”

吴世勋突然开口，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