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廊下微微雨，记得你我曾许诺，待你登上九五之尊，待我及笄之年，我赠你十里红妆，你许我一世芳华。
世人都说新皇极其宠爱纳兰家幺女纳兰无垢，纳兰家圣拳优渥，一品军侯荣极一时。
那年，我十五岁，新皇丰子睿二十一，大婚之日，于我来说是此生所寄，于你来说不过是纳妃之礼。
两位兄长愤愤不平，若是没有我纳兰家，你怎可能登上那九五之尊，倾尽我纳兰家所有竟只换得一个妃位。
及笄过后，不知为何，我竟心思变得十分通透，如妃，是要如君之意么，然，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笑着抚平了兄长的怒意“哥哥，我爱他”一时间喜庆的房屋变得静默无比，最终哥哥还是笑着背我上了花轿。
在大红轿子里，听着外面锣鼓喧天，十里红妆人人歆羡之，我心却是一片凉薄，轻叹一声，“三郎，许我一世芳华之言可还作数”。
我在廊下静坐，任由雪儿将我累了一天炖好的汤药盛装入盅里，“娘娘，好了”雪儿朝我微微一笑，我刹那惊觉，一个人的笑容竟可以如此甜蜜，记不起多久，我没有微扬唇角了。
雪儿笑容渐渐敛了下来，连忙来扶我，“娘娘可是身子不好？”，我轻摇头，发髻上的黄金步摇在眼前晃荡着，“雪儿，咱走吧”，整理了衣冠，我带着雪儿往清思殿走去。
远远地，子睿身边的小太监看到我来，眉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如妃娘娘金安”，我本着贤良功德的尊荣朝他温和一笑“公公，陛下可曾午歇了，本宫做了些止热的汤汁过来”。
“娘娘贤惠，陛下正在批阅奏折呢，您进去吧”在我提步之时，余光看到了小太监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却不去追究了，只往殿内而去。
“皇上，臣妾近日未曾见红，太医看过，说是，说是臣妾有了”我脚步一顿，身后的雪儿兴许是没有注意到我有这样的动作，食盒撞到我身上，后腰处生生地疼。
“娘娘，女婢该死”她连忙跪下，我及时制止了她，示意她不要出声。
我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纱帘后面的一切，我的丈夫，丰子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认识他足足四年，我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兴奋的模样，他轻轻抱起身旁的女子，却又抑制不住内心喜悦，他俩旋转着，我亦是一片眩晕，眼睛生生地发痛。
“雪儿，放下东西，我们走吧”雪儿想不通，但看我的样子，也不敢多问，雾气氤氲着一双眼，连忙扶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往外走。
“青儿，朕有后了，我们有孩子了”丰子睿的声音淹没在我的后背。
次日，德妃袁青身怀龙裔，功在社稷，晋为贵妃，旨意很快传达至六宫。
雪儿红着眼圈儿安慰我“娘娘不要难过，娘娘皇上那么宠爱娘娘，很快娘娘也会有小殿下的”
我轻轻咳了两声，长生殿中的熏香味道十分浓郁有些熏着了，“嗯，雪儿，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出去吧”
小雪不甘地咬了咬下唇，悄悄地退出去了，将殿门关上，香薰的味道更加浓郁，我有些恍惚。
开景元年，子睿皇权不稳，兄长丰子义带头作乱，宫宴上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子睿身边的宦官倒戈，我胸口的位置，犹记得当那一把尖刀就快要刺向子睿的时候，我来不及想许多，推开他将自己迎向刀口。
血流不止，在即将晕过去之时，我听到子睿的声音“来人，护驾，保护无垢，无垢”他喊着我的名字，我与他冲散了，在寻他之时却看到他怀中紧紧护着袁青，气血上涌，一口猩红吐了出来，我倒地不起。
再次睁眼之时，已经是十日后，雪儿哭得泪人一般，说皇上急疯了，下令若是治不好我便让整个太医院陪葬，他日日守在我床边，整个人大为憔悴。
心口隐隐有什么涌动着，他喊着我的名字，却把袁青抱在怀里的影像时时挥之不去，那一刻我忽是明白，如妃为何圣拳优渥，六宫中人为何对我咄咄相逼，有我这般痴傻的人挡在前面，他心爱之人才能周全。
若不是有纳兰家的出生，也许我也早已成为这宫腔之中红颜一薄命而已，三郎，你骗得无垢好苦。
经此一役，我时常噩梦连连，心口的疤痕也时常隐隐作痛，为彰显恩宠，他特意请调香大师为我制作轻思香，据说有安神定心之效，六宫之中，独我有这份恩宠。
我闻着越发浓郁的香味，唇角勾起一个笑容，是啊，六宫之中，独我有这份恩宠，因为旁的女子都使不得。
我原是山中清虚道长门下弟子，师傅无旁的爱好，独爱调香，耳濡目染，我也懂得些许。
轻思香确实是一味好香，确有奇效，不过，独独多了一味麝香，不知何时，眼睛下起了清濛细雨，我微闭着眼让那些不知名的东西流回去。
两日后，母亲进宫探亲，于我说起袁贵妃之事，我只是一笑置之，母亲轻叹，“也好，再过不久，朝堂风云变幻，但愿此次纳兰家得以清净”，我煮茶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一晚，子睿来我宫中，红绸帐暖，我轻问“三郎，可是无垢伺候得不好，为何三郎不笑”，他怔了怔，轻点我的鼻尖“怎么会”
我扒着他的背，“三郎，无垢也想为你生个孩子”，他又是一怔，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看我，最终抽身离开。
我心薄凉，为他穿好寝衣，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身，“三郎，我不提了，你别走，好吗”，他转身，终是轻轻拥住我，“会的，我们，会有孩子的”
我却泪流满面，三郎，你可知道，轻思香中麝香的分量，此生，无垢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两日后子睿为袁贵妃举行了宫宴，我梳妆得当，雪儿为我穿了一件藕色宫装，她说“娘娘，是不是素了点儿”。
我看着镜中人儿“这样甚好”，临走时，我看了看雪儿，她十分活泼的朝我笑了。
我悲从中来，抚了抚她的头发，“雪儿，对不起，若有来生，你可愿与我做姐妹？”
她激动地一个劲点着头，我心微暖，“走吧”。
觥筹交错，纳兰家人朝我行了注目礼，我点头，朝着子睿身边走去，一步一步。
作为宫中隆宠最盛的我，以及怀有龙裔的袁贵妃，当然是服侍在子睿两侧的，不过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六宫中人对我的怨怼少了那么几分，反倒是袁贵妃，我看她如坐针毡的样子，只觉得十分好笑，为何前些日子，我可以那般平静，明明我什么都没有不是么，明明她有着子睿的全部，不是么。
子睿身后的司酒小太监为子睿添上一杯龙吟醉，乃宫中规格最高的清酒，只有天子可享之，在我看着那酒杯愣神的瞬间，雪儿也为我杯中添了一杯贵妃酿。
我往纳兰家的方向看过去，哥哥对我点点头，我只觉得一片眩晕，却已经来不及阻止，哥哥已从位置上走了出来“陛下，为恭贺袁贵妃娘娘身怀有孕，臣代表文武百官敬陛下一杯”
眼见子睿端起酒杯，那年，那个少年在我心头一晃，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抢过子睿手中的酒杯，“陛下，这一杯，臣妾代劳了”说完一仰头，一张口，生命好似瞬间凝结了一般。
待我再次看向子睿的之时，看到他眸中的戏谑与冰冷，一如我心，只见他扔了酒杯，碎裂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从殿门口一瞬间涌出数名黑衣人，而带头之人显然是五王爷丰子鸿，他不管不顾来到我身旁。
“无垢，你为何那般傻，为何”我看到他眼眶泛着红，心头好像被剜了一刀，紧接着是身体，四肢百骸都在痛，肺腑处犹如火烧一般，乌红的液体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轻，好轻。
就在要倒在地之时，我仿佛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再次睁眼，丰子鸿抱着我“无垢，对不起，对不起”
“五王叛逆谋乱，拖下去”子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快，我便离开了那个怀抱，我隐隐看到丰子鸿眼角的泪水，我也流泪，子鸿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若是当年，无垢选择跟你一起逍遥江湖，远离朝堂，后宫，也许，我们都不会是今天的结局，但人生只有一次，也只允许爱一个人。
两个哥哥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他们却被人押着不得上前来，我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爬到子睿脚边，伸手拉着他那黄明的缎袍。
“三郎，看在纳兰家功勋社稷的份上，放过两个哥哥，看在无垢爱你一场的份上，放过两个哥哥，看在无垢失去一个做母亲资格的份上，放过两个哥哥，无垢愿用自己的命换两个哥哥一命”
子睿眼眸微动，他蹲下身抱着我轻飘的身体，“别说话，太医很快来了”
我摇了摇头，说话于我来说已十分费力，“三郎，你说许我一世芳华的，没想到无垢的一辈子已经到了，我已经这般老了，三郎，无垢不要躺在冰冷的地下，无垢想回巫云山了”
我仿佛看到了一男一女的少年，他们在巫云山相识，相知，只觉得好累，好累，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子睿喊我的名字，第一次那般动听。
五日后，五王丰子鸿并纳兰一家，贬为庶民，流放南疆，永世不得回朝。
雪儿带着如妃纳兰无垢的骨灰准备离开前去巫云山，在走之前，她去了一次清思殿。
“映雪，这些年，你辛苦了，待送走无垢后，你便回来吧”
雪儿摇了摇头，“不了，多谢陛下，雪儿这辈子欠了娘娘太多，得到地下赎罪，只是不知道那时，娘娘还愿不愿认雪儿”雪儿满目悲怆，闭上了眼。
握着笔的手一顿，“是啊，不知以后无垢可愿认朕”丰子睿英俊的脸上一片沧桑，因为他知道，那个女人走了，永永远远地离开他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旁人比无垢更爱他了。
有些东西，总是在经历过后才明白，总是在失去之后才懂得她的好，丰子睿一生赢尽了天下，唯独输了她。
当年，为了平衡丰子义势力，他不得不联合纳兰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那个叫做纳兰无垢的女子进入他的生命，她总是那么天真。
他的一句承诺，她便万劫不复，而那个时候他已经有心爱的人了，他同样答应过她一生不负她。
纳兰家的权势，恃宠而骄让他无法接受那个女人，也无法让她为自己诞下子嗣，明明知道她那么爱孩子。
一次次，她挺身在自己前面，习惯了，这么多年，丰子睿习惯了，有一种理所应当的感觉，直到那一天，她喝下那杯毒酒，他明白，往后的日子，她不会再留下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天底下怎会有那么傻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么，想到那个字，丰子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要炸开一般疼痛，无垢，若有来生，我们，重新来过，你许我十里红妆，我许你一世芳华，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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