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吸尽海洋

如此相对无言许久，春瑛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女孩儿强颜一笑，说道：“小姑娘，我们别过吧，天色不早了，此间虽然没有虎豹，许有歹人出没，小姑娘出来久了，也该早些回去，免得府上爸妈悬望。你我来世有缘，很愿再得相逢，再订个再世交情，”谈到这句时，喉咙已经哑了一半。

女孩儿听了，也不觉心有感动，面孔红红的，大有泪意。但春瑛却忽然提起水桶，现出一面孔惨白的颜色，对着女孩儿再做出一副苦笑，也不及说什么，回转身，急忙忙要走。

女孩儿见她要走，慌忙起身追上，仍旧把她的水桶拉住，惨然说道：“妈妈，你是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做你的事情了，我也不敢留你，更不忍再来耽延你的时间。只是你我今儿相见，也非偶然之事，请你赐些东西给我，做个纪念。因为我一见妈妈的神色态度，便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这个人，愿意和你一辈子不相离开。既然事实办不到，就给我些纪念的东西，也好使我见物思人，常常相见一般。妈妈这样可使得吗？”

春瑛听了这几句诚恳的话，觉得没法子不答应她了，只是自顾身无长物，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呢？正在思索，女孩子又道：“妈妈如果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送我，就请赐我喝几口桶里的水。我的肚子里装了妈妈赐我喝的水，将来每次饮食，都会惦记今天山中这一会，好似朝夕不离的样子，妈妈你看如何？”

春瑛听了，展眉一笑道：“如此却好，小姑娘请来喝水。”于是重新做下，将水桶盖子打开，暗使法力将桶中水的重量卸去，宛若寻常一小桶水的重量一般，交给女孩子。

女孩儿先在桶口望了一望，忽然摇摇头说道：“使不得，使不得！”

春瑛问：“怎么使不得，这水不干净吗？这是海水啊，虽然有些盐味儿，还是很新鲜的。”

女孩儿笑着摇头：“不是这般说法，我看妈妈坐起行动不舍这水桶子，大概这水是有大用处的。没的我这几口喝完了你的水，可怎么办呢？”

春瑛听了，不觉大笑：“小姑娘啊，你别小看这水，这水要是光供人饮啊，至少也供得——”说了这半句，忽然后悔出口太快，这种事，何必告诉人家，因便缩了口，换了语气笑道：“小姑娘，请放胆的喝，不用替我可惜这点水。你要真有本事喝完，我也乐意做这个东道主的。”

女孩子哈哈笑道：“既如此，妈妈却不要嘴上说的慷慨，回头懊悔起来，要我吐出水来还你，休说我没这个本事，就是有，吐出来的水，也只能给你作肥田之用了啊！”

春瑛见她这般歪缠，真是又笑又爱，又有些性急，便笑道：“不要顽皮，快快喝吧，我是绝不后悔的，也绝不会让你吐还的！”

女孩子听了这话，方才嘻嘻一笑，举起水桶，向着自己的小口便倒，但听哗哗地咽了几下，举起桶子，口朝地，底朝天，倒持在手，对着春瑛摇了几摇，笑道：“真个妈妈太欺人，原只这点点水，怎么说的那么多海水？”

一语未完，已然把个春瑛惊倒在地，半响说不出话来。

女孩子见她如此情状，慌忙过来，搀扶道：“我说妈妈舍不得，我喝完你的水。这不，为了这点水，就心疼得恁般模样。如今水已喝干，老实说，我也不过一片诚意，为要永远不忘妈妈的心思。若论我的饮量，妈妈别看我身体小，肚子窄，要尽量喝来，妈妈就再赐我这么十桶八桶的，也不见得解了我的口渴哩！”

春瑛经她扶起，坐在石上，又向女孩子下死劲地盯了几眼，重复大哭起来，说道：“好好，我认识你。你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女孩子，你便是玉帝老儿（玉帝：阿嚏！谁在想我？）派来杀我丈夫、儿女的孙悟空。如今知道我要为夫报仇，特地再来收我的。我本打算今天这一举事，就把此身与一切神人生物，同归于尽这话，我也先对你透露出一点意思来了。你要不信，我这里还藏有利刃呢，你瞧，这是做什么用的？老实说，我的话全对你讲过了。报仇不报仇，全不与我本身相干。论我自己，是报成也死，报不成也死。总之有这么一下子举动，我死后的良心，可以无愧天地，并也可见我丈夫和四个儿女于地下了。今天既然碰到了你，算是我的对头到了。想我修炼多年，又秉先夫遗气，得他临走的教训，这才学了一些小小玩意儿。弄来一桶子海水，已经费了我十年的心血，再加以收取海水的危险，是何等烦难的事情？怎知道被你轻轻一口，就喝个滴水不留。这可见得你的法力，比我高出不知多少倍数儿。这样子，你我的输赢，已算定准了。即使我不自量力，再和你大动干戈的比赛一下，结果还是如此这般，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悟空见被她说破自己的真身，也便不再隐瞒，把脸一抹，现了本相。因她说得那么可怜，又是那般的诚恳悱恻，实在不忍心下手杀她。便又论情度理，再三劝谕了一回，并把她母亲实是被老蛟缢死之事，明说给她，劝她赶紧丢了老蛟，急忙回心转意，自修正道，说：“如此将来正果可期，后福无量，何必把一生幸福，完全送给杀母仇人之手？便今天不遇见我，你这杀夫之仇，算是被你报个透底明白，然而天下后世对于你的评论，只怕你这点为丈夫儿女的义勇，敌不过不孝二字的罪名呢！这其间利害是非，非常明白，用不着解释思量的。怎么你这样一个绝顶聪明之人，还会想不过来呢？”

悟空这一番话可以说言简意赅，理达词畅，正如他所说，利害是非非常明白。可是前文也说过，春瑛此人，是天生的固执脾气，一旦相信了一个人，就永远不生疑心。任凭别人把他说得怎样不好，纵然有凭有据，也绝不能动摇他的念头；又如定下一个主见，认定这事应该怎么办的，就当百折不挠，拼尽全力去干，成功与否，在所不计。意见一定，决不许自己少尽一份力量！

老实说这种人实是世上最可敬可配，最有希望的人，可是有了这种性格的人，也非常危险，就是他们太容易走极端。对于可信之人，这样自然没什么，可是一旦遇到某种虚伪之人或是谬妄之事，他却一样迷信和执拗，非要把这人抬到十足，并要拼尽全力，牺牲自己，拼命去干那乖谬的事，那可是从头错到脚，从生路错到死路上去，甚至到临死之时，还不愿相信害她的人是歹人，所做的是恶事。

而春瑛就是这种人，偏偏让她遇到老蛟。一来她已深信自己丈夫是个真正的神仙，是多情的种子；和他交战，将他诛杀的人，都是邪路的妖魔鬼怪。其次，自己嫁得这样有情有义的丈夫，又曾经许诺过替他报仇，既说得出，怎能做不到？明知道自己法力有限，所谓不管成败利钝，只求心安。这等伟大的气魄和坚韧的功夫，求之于男子之中，尚不可多得，何况出自于一无拳无勇的孀妇，怎能不让人敬佩呢！可惜老蛟本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奸伪妖邪，又是她杀母的仇人，所以她所谓要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本就荒谬至极，可她那固执的性子，是能劝得过来的吗？

悟空越是把老蛟说得一文不值，越让她对悟空恨得咬牙切齿，从而越发坚定一息尚存，此志不懈的念头。悟空已成正果近二十年，又得读尽三藏真经，修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西天路上就已经能够预言唐僧会遇到哪些劫难，何况此时，这等眼前之事，又怎会不知道？

何况玉帝在十年前派遣悟空之前，就已经断定春瑛性情固执，不可点化，悟空之所以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不过是略尽本心，乐于为善之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