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永定河畔埋忠骨

太子殿下走的第十五日，裴将军回来镇守上京，裴家三子一个去了西境、一个赶回上京、一个在南诏与敌人激战，我想忠臣良将之家，就是这般吧。

彼时太子妃对着焦灼的战事完全不知，日日在后院中逗弄自己的一双子女。“永宁公主”的信还是如期而至，我却感觉那粉红色的纸上布满了血，看得让人心惊胆寒。

到了初秋，太子妃的身体已经有点沉重，我这几日总是陪着她在太液池边散步，这日走到陶然亭，却看到阿满姑娘在那里。她虽经过一场盛宠，却只是个奉仪，见到太子妃殿下，自然弯身过来请安。太子妃一向不喜欢这些虚礼，让她起来，那阿满笑着说：“妹妹不知姐姐在这里，姐姐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知道太子妃并不喜欢她，替她回道：“我家娘娘赏秋景，路过此处。”

那阿满笑道：“正好妹妹也要赏景，不若和姐姐一起吧。”

我回道：“太子妃娘娘赏景已毕，此刻便要回宫了。”

阿满笑道：“姐姐不来，我殿里的菊花没人赏了，如此也好，我陪着姐姐回承恩殿吧。”

我连忙隔开她与太子妃，这阿满却还走近来和太子妃说话，我心下不安，正想赶紧脱身之时，却听到那树林深处，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你可曾听过永宁公主的事情……”

我刚要向林中走去，却被太子妃一把拉住，只听那林中的宫人说：“谁不知道，堂堂公主，受此大辱，哪有脸面活在世上。”

我马上向林中大喊：“哪里的宫人在此胡言乱语。”

侍卫马上抓着那两个宫人过来，她们跪在地上，抖得筛糠一般。

我扶着太子妃，眼看她要站不住，太子妃颤声问道：“你们说清楚，永宁她怎么了？”

那侍女吓得不敢说话。

太子妃又看下阿满，道：“你说，永宁怎么了。”

那阿满姑娘说道：“姐姐竟不知道，永宁公主在阵前被充为军妓，不堪受辱，自尽身亡了。”

太子妃直直的向前抢了两步，拉着阿满衣袖，质问道：“你听谁说的，这不可能，永宁，昨天，永宁的信！”

太子妃一下闭住了眼睛，身体忍不住的抖了起来，她回身看向我，颤声说：“你骗我，是你们，是李承鄞，是你们！是……”她说到这里，终于承受不住，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在这个初秋的午后，太子妃挣扎了两个时辰，终于落下一个成型的女胎。

我看着那模糊的血盆，恍惚想起那个春日，太子殿下就那样俯在太子妃的腹间，笑着说：“叫阿爹。”又指着阿穆殿下说：“叫阿兄。”

太皇太后做主，阿满姑娘赐红衣，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刑罚，施刑者从脚底开始，将罪犯的人皮整张扒下，远远看上去，就像是穿了一件红衣。我不知道瑞王给了她多少银钱，也不知道她对东宫有多深的恨，竟能下决心做下这样的事。燕来殿所有的宫人全部杖毙，一时间哀嚎满庭，可是太子妃却沉沉的睡着，不愿醒来。

永宁公主的事情，我断断续续的听过一些，听说南诏国国王叛乱之时，她便被囚禁在宫廷，那南诏世子不忍她落难，竟悄悄将她放走，为此世子之位被废，还打坏了一条腿。

可怜公主身怀六甲，根本跑不远，不久就被抓了回去，瑞王和南诏国王以她为威胁，要澧朝退兵，未能得逞，竟让军士在阵前羞辱公主。有人说公主流产而亡，有人说公主自戕身亡，有人说公主没有死、却被充为军妓、四下飘零。

我如何都不敢信这样的消息，永宁公主也是瑞王的妹妹，他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

太子妃到入夜才醒来，看到太皇太后就起身要来行礼，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起来，太子妃只是垂泪，太皇太后安慰她道：“小枫，不要伤心，不要信他们的话，永宁是我的重孙女，我最知道她，我们澧朝的公主，只要有一口气，也不会寻短见，她便是爬，也一定会回来找我这个太奶奶。”

太子妃抬头道：“太奶奶，你告诉实话，李承鄞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太皇太后说道：“你还不相信李承鄞么，他定会提着那逆子的人头回来，给死在阵前的战士报仇！”

太子妃再也忍不住，抱着太皇太后放声大哭起来。

我像是丢了魂一般，飘飘然然的走到了殿门口，却看到裴将军正在吹一种乐器，那乐器小小的，说是笛子又不像是笛子，只觉得那乐曲十分的苍凉，让人忍不住的伤心。

裴将军的三弟战死在南境，战事紧急，听说在南境草草埋葬了，我也失去过至亲，知道是怎样的伤心。他每日强自镇定的处理上京大小事宜，只有到了晚上才敢偷偷的伤心。

那裴将军的三弟我也见过几次，正是风华少年郎，听说去年刚刚定亲，这次大战后，立了军功，就好迎娶了。

我恍惚间想起来句诗，那诗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前线的消息虚虚实实，一会儿说澧朝大军攻下许多城池，一会儿又说澧朝大军腹背受敌。我每天的心都提在嗓子，我明明那么恨太子殿下，如今却不希望他战死，我知道，如若他死了，澧朝就完了。

那日，我正在为太子妃殿下备药，却听门外一个小黄门说道：“你们没听说太子殿下的事情么？”另外那个小黄门回道：“难道你也听说了，听说太子殿下身负重伤，怕是不久人世了。”我一下子感觉手脚冰凉，踢开门道：“你们真是不要命了，太子殿下的事情也敢乱说。”

那小黄门并不认识我是谁，仰头说道：“这事情上京城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怕是不久大军就要打到这里来了，你快点收拾细软逃命去吧。”

我心下笃定他们胡说，可是却不受控制的心慌起来。没几日，太子战死的事情传的甚嚣尘上，太子妃传裴照来问话，裴将军一口咬定都是胡说，要太子妃娘娘放宽心。太子妃仰头道：“若是李承鄞没事，你带我去见他，你若不方便，就派个人带我去见他。”

裴将军皱眉道：“太子妃怎么可以如此胡闹，您如今只应该待在这东宫中，您安稳了，太子殿下才心安啊！”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迷迷糊糊却看到一道黑影过来，我刚要喊抓刺客，就被捂住了嘴，定睛一看，居然是太子妃，太子妃示意我禁声，拿出一套黑衣道，“敢不敢跟我走一趟南境。”

为了太子妃，我自然是哪里都敢去的。太子妃用迷香迷晕了殿里的守卫，她到了侧殿，重重的亲了一下朝阳郡主，我知道她定是也很想阿穆殿下，可是如果去了弘文馆，我们就回不来了。只见她很娴熟的找到几个狗洞，也不知道她以前是多么经常的跑出东宫。

我们出了宣和门，一路策马狂奔，饿了就吃干粮，渴了就喝溪水，我并不知道堂堂西州九公主这么能吃苦，有时候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太子妃就用枯草和树枝搭出一个床来，我都睡得苦不堪言，太子妃却一点抱怨都没有。

这一路流民很多，消息也越传越多，但都指向一条讯息：“太子殿下战死了。”

太子妃殿下的脸越来越沉，那天夜里，我被树枝硌的睡不着，迷迷糊糊，却看到太子妃坐在火堆旁，摇曳的火光照在她的面庞，忽明忽暗，我也坐起来，太子妃也不看我，自顾自的说：“槿娘你说，李承鄞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连忙说：“怎么可能，太子殿下那么英明神武，是澧朝的战神。”

太子妃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英明神武，草原上的雄鹰都害怕我阿翁，可我阿翁还是战死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战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好握着她的手。

太子妃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突然笑道：“没有什么大不了，我是他的妻子，如果他死了，我陪他去就好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说：“太子妃万万不可以这么想，您还有两位小殿下啊。”

太子妃笑笑说：“他们还有太奶奶，还有永娘，还有一宫的人守着他们，可如果我不去陪李承鄞，他该有多孤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