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收尸

或莽撞或提心吊胆地奔波，约瑟夫最终只寻到那位活跃在记忆里的送终人。

卡尔，这位终日掩面的银发少年，肃穆地立定在僻静长街的那畔，又一次向约瑟夫投去那般超然生死的凝望，隐约长舒的一气似是一句“终于等到你”。

这位入殓师手里暗色的皮箱突兀庞然，令人不禁直念滑稽。

目光相撞的下一秒，卡尔便抬步预备着迈进，却见约瑟夫先一步匆匆而来。

“三年前她回信说，要我在这个场合传达给你一句——”卡尔开口直击主题，“此刻起我将无缘与你共享往后余生，但愿化作你手中的相机定格未来无穷的可能。”

即便只一句看似无头绪的期冀，约瑟夫也瞬间明了——她曾不止一次絮叨过那句瘆人的“魂魄俱散，肉身不腐，灵体做债，尸骨为咒”。

“……她现在在哪？”这一刻，约瑟夫深觉已毫无多余字句值得表述。

“正西南方向一公里，乱坟岗——我认为你用得上这个。”卡尔慌不忙递上巨型皮箱。

“多谢，”约瑟夫匆忙离去之时郑重许诺，“我必定会来报今天的人情。”

“何必感谢，我自认为不是什么慈善人士呢……”遥望约瑟夫远去的背影，卡尔面罩下运动的口腔不知配合着怎样的神态，“她并没有笃定我必然帮忙，也许甚至暗自怀疑我会借着她的来信反咬一口……神明在上，她赌赢了。”

抵达坟场之时，长夜已深。天边几点极力连珠的微弱星芒，被深林本体参差的枝叶狰狞着斩断。

入口不远处，泰琳的尸体僵硬地蜷缩在龟裂地面上散碎的无名枯骨间，惨白的面容比各关节处黑褐色凝固的血痂更为刺眼。

肉身不腐。

肉身不腐……

约瑟夫怔然凝望泰琳极致安静的尸骸，一时竟没勇气走近动手合紧她圆睁到浑浊的双眼。

他不是死神，无法安然直视她涣散的瞳孔。那一汪澄澈碧落，曾给过他乱世浮生里最后一方栖身之所，如今却狠狠幻灭在记忆里，碾碎了他的天堂。

泰琳曾在他的记忆里死过一次，他曾强忍悲哀辗转于世，谁知命运安排二人浪漫重逢。

而今风雨兼程多少春秋，彼此再舍不得别离之时，她的生命就此终止。

“您是天使吗？”

“我叫约瑟夫，是个普通人。”

——他脑海中翻飞着初见时青涩的对白。

“晚安宝贝，那天遇到天使的人，是我。”约瑟夫附身抬手，缓缓滑下她尚未僵死的上睑。

她闭上眼的那一刻，他的心也死透了。

……

些许吃力地提挪着满塞尸骸的皮箱，约瑟夫忽而茫然于自己下一步的踏足之地——那差点彻底泯灭在回忆中的故乡，早已在腥风血雨中重生得面目全非。

昔日辉煌的凡尔赛宫作为旧制的象征正饱受世人争议地孤独地闪耀，忍痛反衬着遥远一方日辉下卢浮宫高展的巅峰艺术。

——真令人生恨。

——这样不好么？

不存绝对善恶所以权衡利弊，对大多持有异议之人来说，皆是最理智的妥协。

承认吧，总有人叹羡着实则必然的新生，总有人真正受益，总有人感激。

无论谁的离去被判无谓还是无畏，世人也各有权拥护建立每一客观值得的政权堡垒，无所谓顾及任何微不足道之人的过去。

只愿来人别忘记，千万具无名的尸骨，堆砌出了理性王国真实的高度。

他懂得，却悲痛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