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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肉

腐肉

深冬时节。

山里不再有人来,方圆几里都是新铺的雪,山里几户人家渐渐没有声息,只有从房檐挂下来的冰勾越积越长。

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冰冷的铁皮擦的地面咯咯作响,睡在门檐下的那条狗警觉地坐了起来,盯着刚从屋里出来的老汉。芝麻大小的雪渣子被吹过来,刘老汉裹了裹单薄的棉袄,看着门前廊沿上那层没有脚印的雪发愣。

刘老汉祖祖辈辈在这山洼住了多少年没人知道,他小时候从半山腰搬到山口也并没听长辈们说起有什么家谱,只知道当年他爹妈死后埋的地方早就有了几个小坟堆,还竖着几座矮秃秃的碑,他不识字,只认得上面写着不少“刘”字。

山里人没什么大出息,唯独靠着他爹留下来的一片山,每年买几车木头,倒也有些令人眼红。传到山下的村子里都说他手里缺不了钱,然而和他稍微有来往的心里都清楚他在外面赊了多少账,大概是因为他有满山的松林,却没舍得卖过几根。那年外地有人开口就出八十万要买他的山,刘老汉二话没说把门关了,从此无人敢跟他提买山。山下有人议论莫不是那块山丘丘里埋了什么宝贝,传到他耳朵里,他憋着心里话谁也没说。

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唯一的老娘也去见了他爹,从此他一个人靠山吃山,没出远门儿做过工,更别提认识什么女人,再加上他一向手紧,脾气又倔,三十多岁也没人帮着介绍个过日子的,守到四十出头,在山下遇着一个死了汉子的女人,倒是愿意跟着他上山,于是老大不小的糙汉子终于过了回正常人的生活。

不料那年出了人命,山上山下又扯出了一堆闲话。后来才听说出事那晚下着暴雨,刘老汉骑着摩托载着自己的婆娘,经过上山的叉路口时撞上了一棵枯树。大雨滂沱,刘老汉只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撞上了,昏死在草地上,醒来时天亮了大半,隐隐约约看见自己婆娘躺在山下,便拖着麻木的腿爬了过去,一碰才发现那身体已经冷的发紫,早已死过去半个时辰,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凸出,含着说不清的怨恨。后来村里来查,才知道那晚刘老汉是酒驾。

死了婆娘的老汉脾气越发坏,却在外人面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自己没有老婆一身轻,于是一顿发臭的菜搁桌上三四天没人换份新鲜的,连上街买菜这种女人做的事也要他亲自做。那天他照例去街上买些猪肉添添油水,刚从猪肉摊子那儿离开不久,发现身后跟着一只半大的狗正警觉得嗅着他手里提的肉。那狗饿得能看到皮包骨头,一身黄毛上还沾着鱼血和鳞片,唯独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倒还水灵。刘老汉想着自己连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倒不如把它带回去养着。便用装肉的麻袋把它套了起来,绑在摩托车后面。

回到家才发现那块肥猪肉已经缺了个角,刘老汉越想越气,顺手在窗沿上抽了根鞋带系在狗脖子上,想起家里还有根现成的链子,决心把它拴在门外,无奈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死去的婆娘收在哪儿,越发生气,就伸手握着它尖耸的嘴,啪啪两巴掌下去,打得那狗涎水刘老汉满手,还只是一个劲儿低声嚎叫,大概是饿了太久还没恢复,活脱脱像发了酒疯的汉子领回家的孤儿。

第二年夏天,刘老汉突发奇想地在自家山坳里找人挖了了几口鱼塘,投了几大皮卡车的鱼苗,想着以后靠卖鱼赚点养老的本儿。鱼是养起来了,然而又愁没钱买鱼饲料,为了省钱省事儿,他把山里几户养了猪的人家的猪粪都收了来,堆了几车倒进鱼塘,那粪里埋着的大大小小的蚯蚓便争着往外钻,密密麻麻地在水面上借着还没沉下去的粪秸乱窜,看得人一阵发麻。

刘老汉怕热,八月最热的时候,他就夜里拉着粪车去鱼塘。山里的夜路没有灯,刘老汉戴着一个电筒在头上,弱弱的灯光让夜色更加诡异,他夜路走惯了的,只悠悠地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蛙叫,和自家狗踩在石头上的声音。那狗悄声地跟在他身后不知多久,他猛地在黑暗中看见旁边两只发亮的眼睛,有些慎人,便拿着电筒照它,只见它警惕地睁着眼怂着毛停了下来。刘老汉顺着灯光看了看他那一身泛着油光的黄毛,依旧继续赶路。

八月的夜里没那么燥热,但刘老汉却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路的臭味儿,像是尸体隔了两天散发出来的烂肉味,还杂着不远处鱼塘传来的腥臭。刘老汉没多想,以为塘里缺氧死几个鱼也正常。

回来的时候粪车上挂着几条半个胳膊长的鱼,刘老汉把发臭的车放在老远的塘子边,拖着那几条死鱼悠悠地往回赶。那狗跟在后面沿着从鱼身上滴下来的一趟血水嗅了一路。到了家刘老汉嫌多没地儿放,撒手便把其中一条扔给了那狗。刘老汉想起当初带他回来的时候它还瘦的可怜,现在看看,每天鱼啊肉啊伺候着,倒是长的越高越肥了,嘿,拿着灯往它那背上一照,啧啧,一身亮油油的毛呢!刘老汉自豪地想。

夜里刘老汉出来解手,原本静谧清凉的后半夜,刘老汉却再次嗅到一股烂肉的恶臭,他依旧没多想,不就家里放着几条死鱼吗?

直到一天中午,刘老汉把吃剩的鱼渣子拿去喂狗。盛夏的晌午,温度高得骇人,所有的气味都在渐渐变浓。刘老汉走进狗窝的时候,那狗正慵懒地蜷在檐下睡觉,一股恶臭再次袭来,刘老汉想起来前几日一直闻到的臭味,等到走近那狗,才看清它脖子上血肉模糊的一圈,嫩红的血肉周围结着一层薄薄的褐色的痂,还沾着一些未干的脓水。刘老汉一阵恶心,又仔细看了看被厚厚的黄毛挡住的血肉,那中间,分明是那根当初绑它的鞋带!

刘老汉没再出声,把嘴里的烟拿出来抖掉半截烟灰,手里盛狗食的铁盆忽然滑落在日头里翁翁打转,那睡觉的狗猛地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刘老汉索性扔掉了半截烟忍着那股作呕的味儿,弯着腰抚顺它头上的毛,心里盘算着主意。

一天晚上,刘老汉天黑才骑着摩托回来,刚到门前,那狗便从狗窝里跑了出来,摇着尾巴看着老汉,刘老汉也应和着唤了两声,把它唤到门前,便从车上掏出一把狗钳子,有些生锈的狗嘴钳是刘老汉跑了老远从山下狗贩子那儿讨来的,也不知降住了多少发狂的恶狗。

刘老汉从门里拿着剪刀出来的时候,那狗睡在门前盯着他,他把钳子别到身后,依旧又抚它的头,突然便是一按……那狗整张嘴都被夹在钳子里,它站起来想挣扎,却只能两条前腿跪在地上,任由老汉夹着不放。他见它没动,便从身后摸出那把剪刀,刚碰到那圈儿烂肉,那狗便猛地立了起来,仿佛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了嘴上,狂摆着想要挣脱嘴上的钳子。刘老汉一时没反应过来,那铁铸的一把大钳被甩出老远。狗立马后退了两步,脖子上的毛竟竖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刘老汉,那狗嘴两边,渐渐渗出挣扎擦出的血。

刘老汉恼火地骂了一句,伸手去捡地上的钳子,一抬头,正迎上逆光之中那狗的一双发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格外慎人。

自此那狗总是错开饭点,等刘老汉把狗食倒进盆里,才摇着尾巴从老远过来。它倒依旧亲人,听到老汉的口哨声,还像从前一样欢快地扭着身体跑过来,但刘老汉再摸不着它,也不再摸它。他不在意,每天依旧按时倒些鱼肉给它,无非是养个看家的东西,活的就行。于是连同那令人作呕的恶臭,他也没在意了,和着经常飘来的死鱼味,他也不再觉得奇怪,仿佛那些畜牲烂掉的肉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渐渐融进一个又一个夏天,也融进他的身体。

第三年的夏天,刘老汉的鱼塘彻底亏了本儿,原本年初需求不错,山下村里都捎信儿要买他那“山鱼”,不想他放出话,想买的自个儿上山撒网。那山高路远的,隔着几个山洼,竟没几个愿意来,刘老汉眼瞅着都去买了街上“吃饲料养大的”鱼,依旧无动于衷,觉得那些人吃上几顿街上的鱼还是会来的。于是塘里积了一批又一批鱼苗,路过的时候便能看见水下黑压压的一片。

直到夏末那几天,一夜之间,几个塘子里漂了数不清的死鱼,泡的发烂的死鱼由于缺氧翻了白。刘老汉点着一支烟站在塘边不说话,过了很久才划着旧筏子去塘里挑些没死多久的捡。照例地,统统提了回去,刚到家便吹起了口哨,连吹几声,不见那狗出来,于是骂了句畜牲,便把鱼挂在了狗窝的棚子上。

一天夜里,刘老汉喂完鱼回来,刚走近便闻到鱼臭味,迎着门口的灯光看见那条挂着的鱼,早已干瘪发黄,一对凸得发白的鱼眼睛被苍蝇叮得只剩黑珠子。刘老汉下意识凑近狗窝旁一看,那狗竟没回来过!

第二天中午,刘老汉在最近的塘子附近找到了那狗的尸体。散着热气的草丛里,它睁着眼睛躺在那儿,无数苍蝇寻着恶臭不远千里来撕扯它的烂肉。刘老汉却再也闻不到那股令人作呕的味儿,唯独看见狗脖子上陷出一道暗暗的沟,仿佛那根不腐的鞋带是从肉里长出来的。

刘老汉扔掉手里的烟头,跪了下去,就着周围带着湿气的山土埋了发硬的尸体,就像埋藏多年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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