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二十一年,他父母带回了一个小女孩,对他说:“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
村子里,好心的夫妻捡回被抛弃的小女孩,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养。
女孩看着他,怯怯一声:“哥哥。”
小心翼翼,像是幼小的兽,畏惧且怯懦,让他满腔的不满都没能说出口。
那一年,他八岁,她五岁。
昌邑二十二年,黄河决口,大水在夜半冲入村子,无数人未及醒来便死去,连尸骨都不知被冲到了何处。
父母拼尽最后一分力,将他推上了树枝,他死死抱着树,至被人救下,至……无家可归。
那小小的女孩,被放在木桶里随波逐流,幸运的被树枝拦住没有冲出多远。在洪水退去后一片狼藉中找到那个小小的哥哥。
家乡已经没了,他艰难的给父母立了碑,最后看了一眼故乡,再不留恋的离去。她步履蹒跚的跟随,远远的坠在他身后,怯怯的唤“哥哥”。他本想丢下她不管,却在她那样畏惧小心的目光下心软,回头走到她身边牵着她一同离开。
九岁的矮小身体,迎着夕阳肩并肩的影子在身后被拉得那么那么长,。
——便是相依为命了。
是他把她带大。
最开始的几年无比艰辛,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把她丢下,最后都是又亲自去把她接回。
他手臂上的伤是为了保护她被恶狗咬出来的,他肩上的伤是抢食物时被其他人烫的,他额角的伤是她发烧时去山里给她采药时划出来的……
二人一直过得极为辛苦,相互扶持着一年一年,直到被那老人收养。
老人是位私塾先生,他抱着她偷偷在檐下听他讲课,被老人家发现。老自己没有子女,一生都在授人以渔,自己过得却是清贫。他极聪明,得老人赏识,老人见二人过得苦,干脆将二人收做子女,一同生活。
那是二人一生中最为平静安稳的生活。锦溪小镇,一方小院,院内有株桃树,白日里书声阵阵,饭时三人一桌,像是每一个平凡普通的家庭,日子过得平淡而温馨。
她因着长期穷困而单薄的身体发育了起来,渐渐出落得越发貌美。二人如平凡的兄妹一般相处着,他依旧守护着她,看着她渐渐展露出光彩。
在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只有他一直在她的身边。
那种感觉实在太美好。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年,老人因病去世,离世前留下盘缠要他不要囚于这个小地方,去京城求个前途。
他是极聪颖的人,若不离去才是可惜。
他熬了好多天打理了老人的后事,只字不提上京之事。她执意守着他,他却同她渐渐疏远。她忍了又忍,直到她忍无可忍将他堵在家中逼他做出个选择。
“你不要躲着我了。”她半步不退,红着眼眶问他:“这么多年相依为命,我拿你当什么,你不知道么?”
他皱眉不答,她却笑着落了泪,清凌凌的看着他,道:“如果你想,我可以只是你的妹妹。”
“如果你想让我只做你的妹妹,就直接说一声。我不会再缠着你,以后都不会。”
“你真的要这么说么?”
他犹豫了许久,终是将她拥入怀中。
二人守孝一年,她陪他进京,拿着老先生的推举信,博一个前程。
他在京城花了数年步步高升至官拜丞相,人人都知丞相有一妹,花容月貌,养在深闺。年岁恰当,提亲者众。
她以为他会娶她,即使二人的距离莫名的疏远了许多。她只以为是他平日繁忙,国事繁乱,便没多想什么。
直到他随帝南巡归来,带着个女子进了丞相府,在她震惊不敢相信的目光中坦然对她道:“顾眉,这是檀清,”
在她开口前又道:“是我要娶的人。”
她不理,只定定盯着他,想在他平静坦荡的眉眼中看出些许不同的东西,但她失败了。他笑得滴水不漏,让那位名为檀清的女子先去休息,自己面对她的愤怒。
他说:“我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你,直到我遇见了檀清。”
“她和你不一样。”
“我只是拿你当妹妹。”
她不敢相信,拉着他的衣袖嘶声质问。他第一次没有在她落泪时拥她入怀,只平淡的递上丝绢,淡淡道:“顾眉,我这些年真的很累。檀清虽是江湖人,却是真正值得我爱的人。如果你还把我当亲人就听我的话,不要让我为难。”
他说,他要娶别人。
他说,她只是妹妹。
他说,不要让我为难。
原来,真正痛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只有满心的空白绝望。
她的人生只有他,可他不要她。
他不要她。
2,【贰】
“我是你哥哥。”
“好。”
“秦公子提亲…”
“好。”
既然你不要我,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你想要怎样,便怎样吧。
·
品启七年,丞相随帝南巡,带回江湖女子檀清,归京后向帝辞官,云愿携妻归隐江湖,再不涉朝堂之事。
帝本不愿,奈何丞相心意坚定,帝不得不同意其辞官之请。
丞相离朝前求得一赏,赐婚丞相之妹顾眉与上将军之子秦遇。
纳吉,换庚帖,他为她备了几街的嫁妆,然后在她婚宴前带着檀清离开了京城。
·
她坐镜前,新嫁娘装扮。身畔丫头有江南人士,替她在发上带上凤冠。
她漠然坐着,忽开口让丫头唱一曲家乡的紫竹调。
丫头不解,敌不过她要求,开口,是她熟悉的吴侬软语:
“一件紫竹轻轻摇,多少梦中谁吹簘。
花落有几度,花开有几朝,花间常闻紫竹调。
问哥哥呀,绿水可在心中摇。问妹妹呀,青山可在怀里抱。
阵阵春风微微笑,江南处处春来到。
小伙抖红樱,姑娘插秧苗,田间传来紫竹调。
问哥哥呀,年轻可象绿芭蕉。问妹妹呀,芳心可象红樱桃。
潇潇春雨悠悠飘,水乡处处涌春风。
笑声波中撒,渔歌浪里飘,水面荡起紫竹调。
走天涯呀,难忘江南家乡好。走海角呀,难忘故乡紫竹调……”
熟悉的,儿时怕黑睡前听过无数次的旋律中,她被搀着走出房门,上轿,至礼堂,嫁予旁人。
身畔无他,高堂无他。
她所祈求的大好河山,岁岁年年,烟雨江南,细水长流,他统统不能带她去。
他曾说,有她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而今,他却把她只身一人留在了他乡,让她再无归处。
再无家。
讲完这个故事,已三十有几的妇人轻轻笑了笑,道:“其实啊,我这些年过得不错,将军他对我很好。”
彼岸笑着,问:“你还恨他么?”
顾眉恍惚了一下,然后有些自嘲的道:“我啊,只是他的妹妹,所以连责怪的立场都没有。”
连说恨的立场都没有。
心底大概是责怪着的——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以为能相伴一生,他却就那么抛弃了她,措手不及,连挽留都说不出口。
十几年的情意,像是一场虚假不实的梦,梦醒了,除了散碎的记忆,什么都没留下。
彼岸笑着,替她斟了一杯茶,浅笑如花——“这是我给你的报酬。”
青花的茶盏,水色盈翠,美好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