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jory

2015年秋季的某一天，那时候我还是对外汉语教师。在“颐和园”教室里，Spin课“语法”的第一节课上，坐满了一桌子的新面孔——totally beginners。当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对着他们说“你们好！”时，没人能回答我，只是都用快乐而新奇的眼神看着我。我并不知道，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跟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是其中一个叫作Marjory的女孩。在那次课上，当我把“Any more?”问成了“animal?”时，她是笑得最凶的一个，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但那次课我并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因为人很多，而且我不擅长记英文名字。后来，我跟他们逐渐熟识了,也得以知道Marjory是挪威人，21岁，有一个中文名字，玛乔丽。

她的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我经常看到她在休息的时候跟那些漂亮的金发女孩们说笑，不时发出爽朗而快乐的笑声，我想她们的世界里应该是充满了值得高兴的东西。

MarjoryYour homework——practice the words！

一次课上，在大家轮流上前在黑板上写句子的间隙，她做了一个背靠墙下蹲的动作，她的小伙伴们跟着坐起来，我没忍住好奇之心，也跟她学了起来。她认真地纠正我的姿势，全背靠墙，大腿与小腿成90度角，小腿垂直，下蹲。有人能做到，有人做不到，不住地向前跌，于是大家笑起来。

MarjoryI can pay for you!

我笑着摇头：“不用了，谢谢！”她又笑了，还是那种笑起来什么都不是事儿的笑。走出大楼的时候，她们俩与别的学生分开走了，我问她们去哪儿，Lily用她那还略带生涩的汉语回答我：“买衣服。”然后她俩欢快地跑向地铁站。

Marjory你得戴……

Marjory如果，

Marjory你不戴，你会更……

Marjory瞎！

Marjory为什么不戴眼镜？

MarjoryNO！NO！NO！

然后害羞地脸红了。

MarjoryBeautiful！

Marjory好看！很好看！

Marjory好！

我也能经常听到其他老师无意间提到她。陈老师在给她上过几次课后说：“玛乔丽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很仗义。老师讲课的时候，如果别的学生说话太过了，她会帮着制止，好像是避免老师尴尬。真是一个好孩子！”后来的戴老师说：“玛乔丽很聪明，新学的东西，她课上就能记住。”她们说的我都深有体会。“而且她还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我说。

Marjory我会哑语。

后来，她的好朋友Lily毕业了，典礼上，她是表演得最卖力的一个，跟另一个身材性感的女孩跳着妖娆而火辣的舞姿，仿佛要用所有的努力给好朋友一个精彩的告别。从那以后，我便很少看见她在休息区跟别人玩闹了，也很少听到她那欢乐的笑声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在“轻松会话”兴趣课上，她的身影又一次出现了。

很多原来的面孔。时隔60多天，再次坐在我的面前，她能听懂我说的所有句子，不管长句短句，而且都能做出准确的回应，发音也非常地准确。当我渐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惊讶和高兴的。

下课后，我叫住她，告诉她：“玛乔丽，你的汉语提高得真快！让我很惊讶——surprised!”

Marjory你的英语也很好了！

Marjory为什么昨天你没有来？

然后加了一句。

MarjoryI can pay for you!

记得在“轻松会话”兴趣课上，说到自己的理想职业时，她说不知道，她想做有创意的工作。

Marjory给我一个抱抱！

说得自然而地道。我第一次拥抱了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又拥抱了几次。每次拥抱过后，我都隐约地感到忧伤，仿佛好像要失去什么似的。直到有一天，她在课上提到她就要回国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第一次坐在我的课堂上的情景忽然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时间过得真快啊！”我只说了这句话，似乎心中复杂的感觉堵塞了所有的话语。“是啊！”他们回应着，然后我们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邀请我去酒吧，我婉拒。

MarjoryI can pay for you!

她满眼期待。这一次，我还是纠结着残忍地拒绝了，尽管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了在电梯里的那一幕。那次下课后，她拿着手机用Snapchat给我拍搞笑的照片，然后看着照片哈哈大笑。

2016年4月20日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正在打印室准备HSK2的材料，玛乔丽走进来找我聊天，还是一脸快乐的笑容。

“你几月份走？”

Marjory5月13号。

还有20多天了，我心想着，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Marjory外面很像挪威的夏天。

她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了笑容，眼神深邃而略带忧伤。

透过被阿姨擦得干干净净的巨大的窗玻璃，我看到外面一片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绿树与红瓦别墅相互掩映、错落有致。

“你回国的时候，挪威是什么季节？”

Marjory不知道，可能是冬天。

“你不知道？”

Marjory因为我要先去德国看我的朋友Lily,然后去看演唱会。

“演唱会？谁的？”

MarjoryAdele

她答道，然后哼起了Rolling in the Deep高潮部分的旋律。

“Rolling in the Deep！”

她笑了。

Marjory对！

然后略想了想，轻轻地从头唱起了Rolling in the Deep。

她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我一边用切刀切着打印好的材料，一边听着她那渐渐高亢起来的歌声，她的声音与Adele的是那么相像。

听着听着，我忽然好感动，想到她就要走了，眼泪从胸口涌上来。

裹挟着痛苦与挣扎的歌声从她的内心深处涌出来，向上升，也向四周散开。

我忍着自己的情绪，停下手中的活，转身看着她，她唱得那么用心，半闭着眼睛。

可能我的眼神太过专注了，她唱完歌曲的高潮部分想唱第二段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一贯的爽朗的笑，但这一次我看到的不是她明媚的笑容，而是眼底的不舍。

“真好听！”我由衷地感叹着，“我想哭……”我笑着说出了自己的真时感受。

Marjory哈哈，不要哭！

她也笑了，站起来。

“抱抱！”我情不自禁地说道，然后张开了双臂。

我们抱了抱，然后我开始整理桌子上的废纸片。

她一边帮我整理，一边笑着说。

Marjory你得给我一份礼物！

“没问题！但是，我得想一份creative的礼物。”

Marjory可瑞……诶……替唔？

她以为我说了一个新的汉语词，努力地模仿着我的发音，并疑惑地看着我，征求着这个“新词”的含义。

“Creative，”我又拼了一遍，“你不是喜欢有创意的东西嘛。Creative——有创意。”

Marjory哦，creative!

她笑了。

我感到很羞愧：“不好意思，我的英语不好。”

Marjory没有，没有，挺好的，你的英语挺好的。

然后我们回各自的教室了——她从来没有成为过我的GE的学生但好像又不只是我Spin课的学生。

那节课，我迟到了10分钟。

2016年4月22日，因为是周五下午的课，很多学生都没有来，只有Marjory来了。于是，这节课成了private lessen 。不过我们都很高兴，我们用了50分钟的时间聊天和分享彼此喜欢的歌曲。我给她推荐了薛之谦的《演员》、邓紫棋的《泡沫》和《龙卷风》；她给我推荐了挪威年轻女歌手Aurora的《Runaway》。我们一边看着MV，一边用汉语交流着。后来我的同事Jimmy也加入了我们。后来的30分钟，我们****人一起辅导她做了10个HSK4的阅读题。那是一节很美好的课。

就在前几天，她在老师办公室里安装她和Lily的滑板，我说我想帮她，但是我不会。后来她说她要教我玩滑板，因为最近工作比较忙，迟迟没能让她成为我的“老师”，这竟成为一个小小的遗憾了。

不过还好，在最后一节“当代中国”课上，我回答了她在第一节课就提出了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也算一个最终的圆满了。

Marjory使世界更美好！

这是她自己的答案，也是我想说的。

这是我第一次为学生写的小说。

而玛乔丽，是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

玛乔丽，你说：“你得给我一个礼物！”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希望它是有创意的。

——2016年5月10日

后记 我把这篇小说打印成纸质稿子送给她的时候，她是惊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