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隐约记得有人对我说，子潇，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出去走走，一定要沾些生气，一定要去见一些微笑着的人，那样，你也会微笑起来了。子潇，我希望看见笑着的你。
我已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但那人，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吧。我曾经见过那样温柔的人吗？若我见过，我一定曾经被他温暖过吧。
生命处处是严寒，谁人是我归家时的灯火？
我躲到寄居蟹的壳里，凄清又寂寞地数潮汐。我很是讨厌进入浩渺的人群，人群，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仿佛海浪一下子淹没了我，我无法挥手，无法求救，无法呼吸。我想，我这样的人，来不来人群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反正无人在意。
然而，我还是站在了繁华热闹的大街上。人群如流水般从我身边淌过，而我就是水里安静的寄居蟹，睁着一双大眼睛茫然观望这一切。
生气。人类的生气。勃勃的生气。竟然很是美味。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在湛蓝的苍穹下轻轻飘荡。酒肆的幌子猎猎作响，引着顾客往店里走。三五个幼童奔跑嬉笑，手里攥着风车。屠夫一副吓人的面孔，结实的肌肉昭示着惊人的力气。一群群素衣白袍的青年边走边笑谈，个个气度不凡。隐于俗世的道人把自己裹在灰布袍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审度着这一切。街边的几个小混混拖了一瘦小少年进小巷子，隐隐传来手打脚踢的声音。
我就站在这里。
他们就站在这里。
某一个时刻，站在这里。
他们此刻的生命路径与我的交错而过。
或许有些人一生中只见过一次，余生再也不相见。或许有些人还未见到，却注定一起度过余生。
我仰望渺远的天空，是的，此刻，我就站在这里，生命的路径就在这里交错，再无限延伸下去。我会遇见谁？谁会遇见我？我们将是敌，还是友，还是，仅仅是一面之缘的路人甲和乙？
世界好静。不，不是世界。是心静，心好静。
谁带来点声音？声音呢？快来，快吵闹起来，打破这平静。
不要沉寂。不要枯萎。去绽放。去热闹。去欢笑。去爱。去伤害。
我闭上眼睛，在枯萎的罂粟里闭上眼睛。
“呀呀呀呀——抢劫啦！”
好吵。好吵。不是这样的声音。不是。不是。
“什么？这菜这么贵？不行不行，能便宜点儿吗？”
不。不是这样的声音。不是。不是。
“跑什么跑？有能耐了啊！敢跑了啊！”
不。也不是这样的声音。
没有。没有能唤醒我的声音。
我再细听下去。
“好可爱！哥哥你看这只小狗狗好可爱！”
“不嘛不嘛，我就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剑术又上升了一个层次呢，继续加油啊！”
多么美妙的声音。不属于我的声音。我暗骂自己一句，风子潇，你已经药石无医了！
我擅剑，剑术极佳。尚在人世的时候因修为了得而名噪一时，纵使在妖魔鬼怪横行的极乐世界也曾一度霸地为王。然而，除了害人，我什么也没做过。
我睁开眼睛时，却看见一群素衣少年围着我笑。他们皆是面容清朗，负着一把长剑，大抵是某个门派的弟子。
一个说：“你们猜这是何人？难不成又是一个爱慕我们二师兄的凡间女子？”
一个说：“天下爱慕二师兄的女子何其多啊，可扮成风师姐这招，已经有人用过了，再用不会觉得有些不妥吗？”
一个说：“大抵她们觉得风师姐美貌，又觉得二师兄是瞎子，见女人是这幅容貌便爱得死去活来了！”
一个说：“要不要把她脸皮撕下来看看，看她真面目如何？我生平最看不得别的女子顶着风师姐的样子了！”
一个个抚掌称好，两三句便给我定了刑罚，跃跃欲试。
我抱着胳膊，似笑非笑看着他们。我的这幅皮囊，正是那女鬼给我的，他们口中的二师兄，想必是女鬼口中爱而不得的薄情郎了。我想，若是我见了那薄情郎，定要把他送去地狱，好与那女鬼地底团聚。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蓦然，一道清凌温柔的嗓音响起，少年们听闻这声，皆望过去，垂首行礼。
“二师兄。”
我怔怔地望着那来人，静默无言地直视他的眼睛，直到他抵达我的身前。
雪白的锦袍。修长的身姿。樱花般的肌肤。墨玉般的黑发。丰神俊朗，眉眼温柔。
“在下白渊，敢问姑娘姓名？”开口便是极温柔谦逊的嗓音。
我道：“风子潇。”
好像我的答案恶心到了他，他眉间微蹙，又很快收敛了这细微的情绪道：“还望姑娘不要开玩笑了。实不相瞒，姑娘的面容与我师妹别无二致，而我师妹已不在世十年之久。她的名字，便是风子潇。”
我摊手：“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与我何干？”
那群少年恨不得用眼神杀死我，嚷着要给我点颜色看看，白渊望了他们一眼，他们便立刻安静下来。白渊继续道：“姑娘可曾见过我？”
我细看了他一眼：“不曾。”
少年们终于按捺不住了，大叫道：“骗人！你若是不认识我们二师兄怎会扮做风师姐的样子来勾引他？哈哈你们这些女人，这次又用的是什么计谋？欲擒故纵吗？装作不认识我们二师兄来让二师兄对你好奇吗？别傻了！二师兄只爱风师姐一人，你们算什么东西！一次次滥用风师姐的相貌很好玩吗？！”
我冷冷地瞧了他们一眼，转身便走。
白渊轻斥他们几句，追上来道：“姑娘抱歉！我师弟们无意冒犯你，只是，还请姑娘莫要再用我师妹的容貌与名字了。她，已死了十年，还请你尊重逝者。”
“哦？我不尊重逝者？那你呢？你是有多痴情还是有多风流呢？若是你当真爱你的好师妹，你当立誓只爱她一人。你立誓了吗？还是只标榜自己如何如何痴心一片？让那些痴痴傻傻的女子甘心用着风子潇的名字风子潇的容貌留在你身边？你很宠爱那些假扮她的女子是不是？这足以衬得你深情是不是？可是你最后还是要逼死她们是不是？这衬得你更加深情是不是？你这种人，当真叫人不耻。”
白渊一时痴怔，许久未反应过来，这反应过来后，喘息着喝了一句：“姑娘！”
那气势，竟然有几分可怕。他急促地逼近我，一对喷火的眼睛逼视我：“姑娘此话大错特错！白某年少时便立誓只爱子潇一人！”他好似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稍稍敛了情绪，声音也放缓了些，道：“子潇在白某心中无人可替，纵然她已不在世，白某也不能任她人顶着子潇的名字和容貌欺名盗世。”
我还未答话，一道柔和的嗓音便响起了，道：“泠修此意，是要这姑娘把容貌与名字还给子潇吗？”
泠修是白渊的字，能敢这么肆无忌惮直呼白渊名字的，同辈中怕只有一人了。那些小少年们垂首恭敬道：“大师兄好！”
我抬头，一身姿修长的人影站在屋顶上，白衣在艳阳下好似雪般洁白，腰间别着支通体晶莹的玉萧，背着一把白布卷起的长剑，未束发，长长的墨色发丝垂至脚踝，随着风轻轻飘动。他从屋顶跃下，轻飘飘落到地面，身量比白渊还要高些，俊逸非凡，如月下谪仙。
白渊点头道：“正是。若是何人都用易容之术变为子潇的容貌，不光是我，诸多弟子们也不能容忍。”
那人转向我，其眼底清朗温和，又对着白渊道：“这恐怕有些难办，这女子并非易容。其中恐有蹊跷，你我也不能生生把人家姑娘的脸皮揭一层下来。”
白渊为难：“这……”
“泠修你若是信得过我，便把她交与我如何？我修术式，或许有办法解开。”
“我当然是信得过师兄的，有劳师兄了。”
我在一旁挑眉，心想这修仙的弟子都好生不要脸，自动把我归为他们的所有物了，想怎么讨价还价就怎么讨价还价。
“姑娘，请随我走。”那人微微一笑，极其谦逊可亲。我当时竟然没有立刻把这人模人样的混账与“畜生”二字等同起来，足见其伪装之逼真精妙。若是现在的我，一定要指着他骂道，白慕白，你个好不要脸的东西，就这么把我从白渊手里骗走了吗？
我指了指自己的面皮，对着白渊道：“这位少侠，这幅容貌虽不是我的，但这名字确确实实是我的。”我还想说，我忘了许多事，独独记得这名字呢，然而胳膊已被白慕白那个贱人一拉，拉上云彩乘风而去。我想，若是当时我说出了那句话，白渊怎会让白慕白带走我？我又怎会落到白慕白这等变态手中做牛做马？
我躺在云彩上，风很轻，吹着很舒服。由于我占了大部分位置，那个混账术士只好站在小小的边角上，可即使如此，他依旧很稳当，湛然若仙。
“你真名是什么呢？”
我不耐烦地道：“风子潇！”
“说真话，骗我是没有意义的。”
我对他话语中的威胁毫不在意，哈哈大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算我不是风子潇，你要拿我怎么着？”
他微微一笑，眉眼上挑，本该是修仙风骨，他竟然带着点邪魅色彩：“我的手段可多了呢，只怕你承不下来。到时候在我脚边乖乖讨饶，我也不会饶过你。”
“哈哈哈哈——”我用大笑打断他的话，又兀自侧脸，躺在云彩上安然入睡。
我遇见这个人，我的心被吵得这样欢闹，我的心被塞得这样满，似是再也容不下其他。我告诉自己，风子潇，这个人出生在世，便是等着你来爱的，你出生在世，也是等着这个人来爱。只是风子潇，你千万不要爱得太满太满，你要慢慢爱，你要一点一点爱，你要不着痕迹地侵占他的生活和视野，直到他再也离不开你为止。
我告诉自己，风子潇，你只爱他便好，千万别眷恋得回不了头。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