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相爱穿梭八百年（3）

相爱穿梭八百年（3）　

　“陛下！我不能跟你回去！因为...因为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是季陵！”

　　这锅可真是背大了，季陵给可乐呛得咳红了眼睛，一边接过纸巾擦擦刚才撒到了身上可乐，一边苦笑不已。可乐含有一些糖分，干了怕是要黏黏腻腻的，不太好弄干净，也容易留下褐色的污渍，不过介于还在车上，没有办法处置，只好作罢，随手把捏得皱皱巴巴的纸团塞到了李慎之手里，泄气地靠回了椅背上。

　　大概是因为刚才那一声太响，教导主任也有些尴尬的意味，低着头戴着耳机，安安静静地看着电视剧更新，不再吭声。季陵低头看了一眼，女主在暴雨中一边跑一边哭，还时不时给个脸部特写——化妆品的防水效果不错，睫毛被这么大规模的水车洒水淋过一回还是blingbling的根根分明，美瞳一不小心有点移位了...这剧组还真是敢演，就这么一个女人就够当个搅弄风云、祸乱乾坤的祸水了。

　　褚柔嘉，褚柔嘉，真正的褚氏皇后，自然是生得比她美得多了。

　　季陵把头向后靠去，微微闭上眼假寐，却随着摇摇晃晃的车子，当真坠入了一场浅眠。

季陵的前生坦坦荡荡，自认俯仰不愧天地，待人以诚，待君以忠，对此生的挚爱更是碰上了一颗真心，不存一丝一毫的欺瞒和背叛。最后撒手而去的时候，除了心中放不下李慎之，再无牵挂，这一生回头看看，也无甚遗憾。只是唯独一人，一件事，却始终是他心中若有若无的隐痛，他虽不去碰，却始终无法真正的释怀。

　　褚柔嘉。

　　金陵城里的四全姑娘，褚氏一门最鲜妍明媚的女儿。

　　这个女子，她是李慎之三媒六聘的妻，与他三叩九拜过父母天地，与他缔结下了三生之约。

　　聘者妻，奔者......

　　那日，正是金陵城最好的春时，栖霞山中有梨花，玄武湖畔有木兰，他就这么策马与他并辔而行，看着他穿着大红的婚服，迎回他的新娘。

　　佳儿佳妇，天作之合。

　　褚柔嘉一身嫁衣，是为人妻室方才能穿的正红，金冠下红唇娇艳欲滴，在重重银红轻纱遮掩着的婚车中温柔含笑，影影绰绰的身影极美。李慎之执着她的手牵她走下马车，抱她跨过重重府门，宫中的乐师奏着与这大好春光极相称的好事近，朝中的官员们来贺，也纷纷挂着笑容说着吉祥话。

　　他们说，良缘夙缔，佳偶天成。

　　伶人们亦在唱着，日吉辰良，风和日雨；唱情敦鹣鲽，何羡鸳鸯。

　　季陵只听到了这儿，他原本是想好好的，看着他的阿慎当个风风光光的小新郎。可他这时才发觉他高估了自己了。

　　他做不到了。

他还记得那日，他纵马而去，按辔徐行，慢慢地走出了城，然后又纵马狂奔，一路跑到了紫金山下，一步一叩地跪上山去。山上有他们少年时一道往树上抛过红线，在树下捡过酸杏子，还在殿中焚过香、解过签的红螺寺。他不来问佛，他最隐秘的心事连神佛都不敢说，他总得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才能把心静下来。所以他来磕一千个头，他要一步一步地跪上山去。

　　他愿他的阿慎夫妻和顺、儿孙满堂。

　　他那时年少，不像是十年后那副病歪歪的、连走路都要靠人扶得窝囊模样，一千个头磕得虽然累些，但却也能坚持得下来。

　　阿慎，他跪下，把头重重地贴在因为前日微雨而潮湿且冒出苔藓的石砖上，在心里想一遍，祝你二人百年偕老，并蒂同心。

　　阿慎，祝你二人同心同德，永结琴瑟之欢。

　　他把那些没有亲口与李慎之说的吉祥话一路跪，一路倒豆子似的在心里默念。

　　一路磕到了寺门，已是此心澄定，再无悲戚苦楚，只仿佛从前折磨他甚深的念头都如一梦烟消云散，他与李慎之，从来只有手足骨肉之情。

　　扫洒的僧人见他在门槛前最后一叩，久久未起，还道他是累了，一时起不来，前来相扶。

　　人却抬头起身，利落地抖抖衣上的苔藓泥土，对那僧人一笑，道是今日是他挚友大婚之喜，他是来为寺中送香火钱的，烦请小师傅在佛前为我点一盏灯罢。

　　......

　　自此，直到褚柔嘉薨逝后的第二年，他凯旋归朝，日间与李慎之相处，他都已不存半点私心。

　　只是，褚柔嘉又岂是寻常庸碌的市井蠢妇，本就是心比比干多一窍的玲珑女子，竟不知从何处觉察出了季陵那不敢为外人道又自觉龌龊可耻的情意的蛛丝马迹来。

　　李慎之登基之初，正是季陵为带虎符出城调兵，跳进了数九隆冬的护城河，之后一场风寒养了月余才好那年，养到大好，又已是春时。先前李慎之每隔三两天就往宫外跑一次，蹲到他的床边摆弄他，要他快点好，于是刚刚大好，少不得要尽快进宫报备，只是那日不见李慎之，却事先等来了褚柔嘉。

　　她本不是刻薄凶悍的女子，亦不算什么心机深沉之人。

　　季陵还记得，那年上元节里满湖的花灯，小女子娇俏地戏弄了一干私心想要靠她搭上褚家这条大船的蝇营狗苟之辈，却也同世间最寻常的女儿家一样，许下爹娘安康长寿和觅得一心人厮守这样平凡的心愿。

　　她不恨他，但她太聪明，女人家的直觉也准确得骇人。

　　她只怕她迟钝的丈夫他日一旦明白，心里眼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她曾与季陵一样爱他，早没了数年前那个敢说“为何女子便要从一而终？若他不一心待我，那我宁可死也不要嫁”的女儿家的骄傲。

　　叛军未平，鞑虏未除，季陵如实告诉她，他不会久留，也许不等到秋凉，就要走了。

　　后来......

　　后来褚柔嘉郁郁而终，李慎之是有愧的，季陵亦然。

　　只是那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他从不曾与李慎之说起。

　　他不能，也不愿。

　　......

　季陵偏过头，枕着李慎之的肩膀半梦半醒，脑子里浑浑噩噩地闪过许多旧事，睁开眼时车子还在路上颠簸，才不过过去二十几分钟。

　　侧脸瞄一眼坐在一旁的教导主任还在看的《相爱穿梭八百年》的大结局，美瞳闪闪动人的女主角已经回到了现代，一身现代的装束在博物馆中看着玻璃展柜中褚后的画像，慢慢地与她的古装扮相重叠起来。

　　女明星的年岁不轻了，季陵唏嘘地想，褚柔嘉去时才不过双十有二的年华，笑起来时还有几分闺中女儿的模样。

　　字幕上正在出现主题曲的歌词。

　　曾有深情，如花凋落。

　　李慎之捏了捏他的手，见他转过头来，还带着满脸怅然之色，不知为何，莫名地也跟着心口一酸。

　　八百年了。

　　佳人都已成灰，故人都已作古。

　　即便是再世重逢，也已不是他曾熟识过的人。

　　幸甚，还有彼此。

　　季陵看看他，为自己难得的伤怀矫情有点羞耻，不觉笑了。

　　人老了，都爱回想从前的事儿，他都忘了他们如今又是十六岁的陌上少年足风流了。

　　这辈子，季陵伸手摸了过去，捏了捏李慎之无名指的指节，这辈子定要与你也穿一回大红，叩拜父母天地。

　　想和你当一世被四海八荒、天地先人盖过章的，夫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