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这个弟弟我曾见过（2）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也不知道抱了多久，谁也舍不得先撒手，就这样抱成了纠缠在一起的藤。隔着薄薄的布料体温贴合着体温，少年躯体干净的气息萦绕在彼此的鼻间，开始想哭，最后发出的却是一连串傻笑。季陵一直在耳边叫着，阿慎阿慎，一边叫一边笑，李慎之伸手掐掐他的细嫩光洁的颈后，一边腹诽他的阿陵笑得傻气，一边也跟着傻笑。笑着笑着两双眼睛都红成兔子，季陵的笑声变成了哭腔，小孩子撒泼似的要往地上坐，被李慎之一把抓住了腚，人顺杆爬地手脚并用挂到了他的身上，两个人连体婴似的转移到李慎之光秃秃的床板儿上。

　　季陵跪坐在床板儿上，上身还紧紧地和他扒在一起，拇指摸着他的眉毛，手掌磨蹭着他的脸，刚刚明显起来的喉结动了动，一时也不知道千言万语从何说起，瞥了一眼自己书架上那一溜历史书，眼睛红通通地说，“我都知道了。”

　　放在书桌一侧的那本建元纪事，书签已经插到了最后，李慎之抚着他的背，情绪已稍稍平复下来，听见这话却又是胸中一酸，不舍得与他再提，只莞尔道，“知道什么？”

　　季陵直起身，刚才还软软地抚摸着他的脸的爪子一用力，狠狠地在他的脸上掐了一把，闷闷道，“傻！李大傻！”

　　李慎之无语地摘下来他拧在自己脸上的爪子，攥在自己手里摩挲，心说活了前前后后加起来几十年，即便是从前最落魄时，也没人敢和自己这样说话，恐怕也就只有他的阿陵了。又不无骄傲地想这小妖精真是给朕惯坏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副恃宠而骄的小模样真是讨人喜欢。有多久没见他中气十足的模样了，仿佛能记起的都是他苍白着一张脸，散着发拥被而坐，强打起一点儿精神说不疼了，阿慎，别总皱着眉头......

　　李慎之给这么一句“李大傻”莫名地给取悦到了，逗小孩子一样地揉揉他的脑袋，下意识地放柔了声线问，“那你是什么，季二傻？”

　　季陵生气了，朝着他瞪眼睛吹并不存在的胡子，依稀还能见当年统领三军的武安侯威仪，李慎之却觉得可爱得很，摸着他软软的、毛绒绒、蓬松松的头毛，扳着人的肩膀把人贴到怀里。

　　李大傻抱着季二傻，两个人腻歪起来没完。

　　懒得说话，像是得了老年痴呆，就这么抱着，空调没开，出了满身的汗。

　　直抱到季陵的胃“咕”地一声叫。

　　两人面面相觑。

　　季陵有点委屈，“我还没吃早饭！”

　　李慎之一拍床板，“吃！这就吃！”

　　......

　　二十分钟后，各自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季陵和李慎之坐在校园边角这会儿没什么人气的便利店橱窗前的高脚凳上，桌前摆着速食加热过的红枣粥和包着塑料纸的两个红豆包。季陵给粥烫得小狗一样直吐舌头，眼睛还滴溜溜地偷瞟着旁边炉子里转着的烤肉丸，活像是他们从前养过的那只盯着瓷缸里的红鲤鱼，眼馋地挥舞着小爪子恨不得下去捞的小猫儿。

　　李慎之给他那副模样逗得好笑，可又实在不放心给他空腹吃那么油腻不易消化的东西，刚才他掏钱要买就给拦下了。

　　他的阿陵总是惦记着馋肉吃，可李慎之知道不怪他总是小孩子似的馋嘴，非得是饿着肚子长大的人才明白。早前季家是真的穷，不是寻常朝臣作秀似的清廉，而是真的捉襟见肘，几个爷们儿那点儿俸银还要供忠勇军底下的遗孀家小。季陵的娘刚刚生下季瑾不久，就连奶水都没有，还是他那个进了宫的贵妃姑姑补贴给的乳娘，否则连那个小姑娘都养不活。李慎之吃过两回他们家的饭，粗粮硬得拉嗓子，菜也只有切得碎碎的豇豆和肚大籽多的老胡瓜，为了招待他不知从哪儿弄来半只泡在水里的鸡。

　　季陵端着碗狼吞虎咽地吃得香甜，加了几勺子清汤寡水的没味儿鸡汤泡在饭里，一点儿也不嫌粗粮拉嗓子，挟了鸡肉给他，自己却不夹，真挚道，“鸡肉好吃，你多吃一点儿。”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李慎之每每想起他那时的模样，都觉得像是胸口压了块大石头。

　　“想吃加蛋和腊肉的炒饭。”

　　那是后来已缠绵病榻日久的季陵曾说想吃的东西。

　　他也说不出来什么金贵的玩意儿。

　　他那时已瘦的惊人，手臂上青色的经络在惨白的皮肤底下凸起，久未行走，连腿上的肌肉都已呈萎缩之势，枕在他的手臂间一头尚还柔软莹润的青丝垂下，好像每天吃下的那一点儿汤汤水水只补给了头发。

　　李慎之听得心酸，让人去煮加蛋花和细碎腊肉屑的粥来，煮得软烂了才拿来。

　　那时人早已久吃不得荤，见着加了肉沫的粥陶醉地吸了两口香气，嬉皮笑脸地说哎呦今天和尚破戒了，可刚咽了两口，给药汤泡坏了的肠胃就闹了脾气，伏在床边恨不得把胆汁都吐干净。

　　就那么又咳又喘，被人捶着背抚着胸口，好半晌才喘过气儿来，歪在他的身上闭着眼苦笑说还是算了，下回拿来给他闻闻就得了，不敢再吃了。

　　现在......

　　罢了。

　　李慎之盯着他把粥喝下了一半，吃掉了一颗红豆包，起身去收银台买了一串烤肉丸，用纸袋子装好，放到了人的手边。见季陵“诶”地一声眼睛一亮，伸了爪子要过来拿肉丸，赶忙伸手按住了，“把粥吃完。”

　　季陵“唔唔”两声，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赶紧端着塑料盒子打算干了剩下的粥，又被拦住，塑料小勺塞到了手里，示意他一口一口慢慢喝，这才乖乖地点头，捏着小勺低下头认真喝着剩下的半盒红枣粥。

　　喝光了粥，终于心满意足地打开了纸袋。

　　李慎之看着他那副心花怒放的模样，只觉得仿佛看见有条小尾巴已经在他身后摇成了小花儿，不自觉微微弯起了眉眼。

　　“来一颗！”季陵自己还没咬，笑眯眯地把丸子递到了他的嘴边，像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把糖油果子、糖葫芦、炸年糕串的第一颗给他。

　　李慎之凑上去，咬下了第一颗。

　　没什么特别的速食肉丸味。

　　“好吃么？”

　　“...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