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荷香听完心下暗喜，她知道周凤鸣在“茂源”绸缎铺当学徒，素梅小姐叫自己去还李先生的钱，肯定看得到周凤鸣。她忙一鞠躬即跑了出来。素梅在桂花树下向她招手，她过去一一叙说，素梅也不多言。

　　荷香今天为何惹事？原来这相士就是曾经在她家茶馆说评书的杨半截，不知何故这厮出来跑江湖看相算命了。荷香也曾从爹爹萧老板口中知道杨半截害她家之事，故今日一见，分外眼红便借势将他骂走。杨半截当然心中明白，但人在江湖，当忍则忍，只好借坡下驴。

　　素梅不知原委，心中还诧异荷香行事的孟浪。平时陈府上老太太就教她要：言不高声、笑不露齿。今天怎么一出来就多事了呢。但又一想这是为了自己，谁叫自己长了那么张俏脸，哪个一张俏脸让那些跑江湖的下九流乱睃。素梅想到这里不觉脸上一笑，心中有些得意。回家老太太责怪，我就这样说，本来就是嘛，你们陈家少奶奶这么漂亮，那有随便让人看了的。又一想这也是荷香丫环护主的心性使然。

　　素梅丈夫吟秋去京里谋差事已经半年了，一路上舟车劳顿，也不知事情办得怎样了，前时给老爷来了一封电报说：贵人相助，静候佳音。看样子是在等结果。想到丈夫吟秋她就想起今天在宝光寺求菩萨的事。

　　她向菩萨许下三个愿：一愿父母、公婆公爹福寿延绵安康；二愿夫君鹏程万里，早踏归程，夫妻相敬如宾，天长地久；三愿自己早生麒麟儿。想到这里她眼圏不觉一红，现在正是暮春时节，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本该和夫君一起踏青游园，而此时自己却是一个人。唉！她不由叹了一口气。

　　出得桂湖园门，门外空地两边排满了滑竿、轿子、黄包车、甚至还有专门走乡间田埂路的独轮车（四川乡下称之为：鸡公车），正在等游园完了准备回家游客的生意。这些俗称下苦力的人，三三两两晒着太阳，用烟杆抽着四川特有的叶子烟，说些年成光景的闲话。荷香像来时一样去叫了两架干净的滑竿，抬滑竿的是两个模样周整、穿着清洁的青壮年。荷香是成都大公馆的丫头，她才不想找那些脏兮兮的的老头抬她少奶奶和自己。宁愿多给点钱。这叫顾脸面。叫上滑竿谈妥价钱，主仆二人就颤悠悠的上路了。

　　　川西平原大片的小麦田中，是星落棋布的竹林盘院落，不时从中传出一两声鸡鸣狗吠声。这是到打麦栽秧前的一个短暂的农闲时节。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人想闭眼打盹。这被人称之为桃花太阳，也是四川盆地周围山顶冰雪消融、小溪流水潺潺、江河桃花水泛滥的时节。素梅躺在滑竿上颤悠悠的，桃花太阳照得她有些慵懒。望着远处一座粉墙黒瓦、桃花出墙的院落，她想起湯显祖《牡丹亭·游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名句。想到这她就联想到自己，要是吟秋在彼此唱和一番多好。但此时他乡万里，北京现在还冷，不知道他可曾加衣？他人年轻，恐怕也不晓事。那么远也不好带个老成家人去，万一有个风寒感冒，谁人来照顾他。唉！万里乡关，良人何处？＂悔教夫婿觅封侯＂哦！

　　素梅就这样哀哀怨怨的想着，滑竿进了北门。荷香早就睡着了，街上的市声吵醒了她。滑竿到了公馆门前荷香赶紧下来去扶少奶奶起来。素梅付了滑竿钱，和荷香一起先回自己房里。荷香打来洗脸水素梅洗了脸，又对镜略施脂粉，然后提上在新都买的孝敬公公婆婆的桂花糕走进客厅。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见过公公婆婆，一家人叙了几句闲话，然后就吃饭。饭后各自回房休息。

　　素梅平时回房都要叫荷香去客厅把当天的新闻纸拿来看看，了解一下时事，新闻纸是公公白天看过了的。今晚她想起下午回来的路上脑中跳出的湯显祖的名句，就从书架上找出书来再读读消遣。“……人立小庭深院……＂

　　素梅和吟秋住的是客厅傍边大厢房后的一个有天井的小四合院。实际上是三间房。从客厅边一段小巷穿过就是。一进天井的房屋是荷香住的，然后是素梅和吟秋的书房，紧靠书房的就是两人的臥室。书房对面是大厢房的后墙。这是一个精致小巧的四合院。中间的小天井堆座假山，假山傍种有芭蕉树和海棠。到五月海棠就开花了，现在正是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的景象。

　　素梅回到书房后展开小红笺用蝇头小楷写下了两首七绝，小天井中雨打芭蕉点点滴滴，让她思绪万千：

　　无端最是怕春宵，海棠落红湿芭蕉。

　　独立井栏人消瘦，北望关山又一朝。

　　独弹琵琶对流苏，小阶夜雨滴空筑。

　　桃叶渡口烟柳暗，懒点樱唇脱玉镯。

　　素梅写好后又写了一张信笺，然后将诗笺和信装入信封封好，写上吟秋在北京的地址明天叫荷香寄出去。素梅沉浸在读书中不觉窗外已淅淅沥沥的下起了春雨。她不觉叹了一口气，叫荷香去伙房打来洗脚水洗漱后，荷香侍候她睡了觉。

　　荷香然后回自己房，今天跑了一天累了，年轻人本来瞌睡就多，倒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主仆收拾停当，素梅吃过早饭回自己房中，想起昨天在桂湖茶亭的事情。素梅是个不欠人人情的人，便拿出钱打发荷香去东大街找人还钱。顺便在望江楼附近的纸铺里买一些仿薛涛笺回来。荷香听到这个差遣，高兴得连连答应，转身接过少奶奶递过的钱就一溜烟跑出了公馆。

　　荷香年届十四岁、进入青春期，自然有些蒙胧的憧憬。加上一根长长的独辨子，在柳腰上摇摆，整齐的刘海被在额头上，凤眼桃腮、鼻如悬胆、齿如编贝，高挑的身上穿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胸挺腰翘，走在路上惹得路人注目。尤其看到少爷和少奶奶新婚燕尔，耳鬓厮磨，免不了春心荡漾。她在绵竹县上过几天学堂，会写点小诗，是个小文青。心中不免有些幽怨：少奶奶一天也不管我，只顾自己想少爷。少爷也是，放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跑到北京去求什么官。自己是许配给周凤鸣了，只等他三年学徒期满，就要过门成亲，像小姐少爷这样恩爱过日子……。

　　荷香现在诗也不写了，一天无所事事就这样胡思乱想。

　　陈老爷仍然是天天出去拜客会友、诗文唱和；老太太每天还是在佛堂念她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