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杯两盏

那封信从她枕头底下被搜出，里面有块凸起的地方。老妈子的手指头又短又肥，从里面取出一枚玉蝶，那是男女用来私下作为定情信物的。

　　老妈子看见玉蝶就一阵发笑，不怀好意的瞧了眼姜歆，她只穿了件白绸睡衣，散了乌黑长发，垂至腰际，怀里抱着一个尚在熟睡的孩子。那孩子呼吸均匀，粉白的一个娃儿，眉峰那股清秀，像极了他母亲。虽然屋子里点了火炉，里面炭火还是红彤彤的，突闪突闪，可姜歆仍旧手指冰凉，失了神般，抱着孩子身子禁不住的发抖。

　　老妈子几近献媚的把那枚玉蝶和书信呈到祝家大太太手上去，说道：“大太太请看，没想这姜歆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亏得平日里司令太太待她不薄，当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呀！”姜歆听言，苦笑一声，清脆的嗓音，像在自怜，可字字珠圆，自有一股傲气：“呵，好个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没想到，我兜兜转转，台上台下，入府出嫁，还是这个地步。”

　　满屋子的人，以大太太为首，冷眼看她，并不插话。怀里的孩子动了下，似乎睡的不舒服。大太太眼含笑意，捏了捏那枚玉蝶，作出一股惋惜之意：“妹妹，你是多情，可姥爷待你也情深一片，如今司令爷政务缠身，不在跟前，你出了这事，可叫姐姐如何是好？”

　　七八岁的孩子，睡眠本就浅，被吵醒了并不哭，先叫了声“妈妈”，随后揉揉眼睛，瞧见一屋子的大人，乖巧的叫道：“姨娘。”大太太伸手就要去摸他，他也正欲要从娘亲怀里挣脱出来，可娘亲的手把他抱的牢牢的，身子一撇，冷冷道：“那你回了司令，看他如何定夺。太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太太没抱着孩子，也不恼，说：“眼下大雪封路，元帅路程艰难，我自会派人发电报过去，只是，他行军打仗，这会子要知道你干出这等事情来，难免出岔子。”说罢，刚才那个搜东西的老妈子嚷嚷了句：“还不如死了干净呢！”大太太装作没有听到，只俯身与她怀里的孩子说话：“前天集市上，哥哥给你买了许多过年的玩样，有狮子，兔子灯，吆儿要不要往后去跟哥哥睡？”

　　姜歆黯然垂泪，三言两语，跟古人的三杯两盏淡酒一样，敌不过它晚来风急，抵不过她们为她埋下的宿命。台上台下，她曾红极一时，也熟谙世事，可戏子出身，任凭将帅一眼再宠爱，入府也身卑。既已成定局，她反倒多了几分洒脱，笑了一笑，宠溺的看着怀里的孩子：“言儿，往后你要懂事，先生说你八字与父亲最合，有将相宿命，能兴府百年。”

　　大太太突然手指掐在手绢上，目光深沉，却也明白，面对这样一个通透的女子，亦不必再多说什么。

　　东城暖阳又悄然来临，雪融化的那天，大帅最宠爱的妾死了。回征的路上，祝大太太发了电报过去，求大帅念在与二姨太夫妻一场的份上，允她入葬宗伺。再请憎念经诵佛，七天七夜，夜夜派人守灵，灯火通宵。

　　深夜，佣人们闲了，就围坐在一起，一个年长她们的女佣说：“你们知不知道，这二姨太原先是个城里唱戏的，被爷儿看上了，回头非要她还家，明媒正娶她，可这大太太不许呀，夜里用了顶小轿子，就让人把她抬进来了，为这事，爷儿几年没给大太太好脸色看！”几个丫听了，不由揣测，她接着说：“你们说，二姨太进府的时候，是夜里，半点声响没有，如今人走了，反倒大办七天七夜，可为了什么啊！”

　　殊不知，一个八九十的男孩，目光澄亮，就站在她们身后。

　　冬言，母亲说，冬天出生的孩子，名字中带个季节的名字吧。“冬言，你慢点哦我的小祖宗！”奶娘跟在他后面，刚才在宗伺里磕完头，就小跑着出来，他不喜欢那群人。一个扎着小辫子的男孩，像只小鹿一般从奶娘身边轻快地跑过去，一会儿就追上了冬言，他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笑起来眼睛成弯月形，摊开手掌，上面有几块糖：“弟弟，给你酥糖吃。”

　　冬言注视他一会儿，撇过脸去，说：“我不要你的东西！”

　庭院梅花初盛，幽香沁人心骨，把那一生芬芳散尽。一点点的雪水却在枝干消融，滴答在青石坛上。那上面的积雪扫尽了，一块块的水印，深深浅浅，无人留意，无人知晓，犹如古人徒留半阙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