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炎凉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

　　阳春三月，春和景明。

　　秦无病躺在青草如茵的山坡上，双手放在脑后，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嫩草，对着天上的浮云，正在发呆。在他身边不远处，有十来只牛正在享受青草大餐。

　　偶尔一阵风吹来，秦无病就能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儿童嬉笑声，他知道那是铁蛋、柱子他们正在玩老鹰捉小鸡。本来他也可以加入他们的游戏，可是他有功课要背。学堂里的苏先生交待下来，每天要背唐诗、宋词、元曲各一首，他要抽查，如果背不下来就要打手心。秦无病上次存着侥幸心理，没背，结果手疼了好几天。这次他说什么也不敢了。打几下、疼几天，他倒不在乎。可上回苏先生说了，如果不好好念书，就让家里把他领回去，书别念了。

　　真被学堂轰回家去，秦无病没脸见娘。秦无病随娘姓秦，她年轻时叫秦寡妇，现在叫秦大娘。男人很早就死了，也没孩子，一直一个人生活。到老了，却捡了个孩子，因为希望这个孩子别像自己丈夫那样早早就病死，所以秦老太太给他起名秦无病。这么多年，秦老太太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上学堂这件事，也是老太太让他去的。“你已经十六七岁了，正该到学堂里念点书，将来找个正经事做，我也好跟着你享几天清福。念书的钱你别管，我有办法。”

　　秦无病后来才知道，秦老太太的办法就是帮苏先生一家浆洗缝补，用工钱抵学费。他要是再不好好念书，真不是人了。秦无病托邻居张大爷找了个放牛的活儿，下午放牛，上午念书，多少挣几个钱，减轻点娘的负担。所以他放牛的时候，心里还得背书，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痛快地玩。

　　此刻秦无病躺在地上，看着蓝天白云，思绪也飘了起来：“听苏先生说，明年春天就有考试的机会，让我参加。地方在省城里，我还没去过省城呢。考完试，得给娘买点什么东西，我现在已经攒了3文钱，估计到明年还能再存个5、6文钱，够买什么呢？得在集市上好好找找。要不要给后院的李家妹子带点什么？她那天到底冲我笑了没有呢---”

　　慢慢地，秦无病睡着了。

　　身边的牛还在吃草，远处的孩子们还在嬉戏。

　　突然间，秦无病猛地惊醒，他觉着有什么事不太对劲。睁开眼后，他马上知道是什么事不对了。

　　是静。

　　安静。

　　绝对的安静。

　　那些风声、孩子们的嬉笑声、牛群咀嚼青草的声音，都不复存在了。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尽的绝对安静。

　　接着秦无病的注意力被天空吸引了过去。

　　蓝天变成了黄天，黄色里还带着一层血红色，就好像是黄昏的落日和初升的朝阳两种色彩混杂在了一起，显出无法形容的诡异。而且在黄天与绿地之间，有至少数百道黄色烟柱升腾，接天连地。在烟柱之间，有难以计数的黑色大鸟上下翻飞，秦无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鸟。更奇怪的是，一旦怪鸟沾上烟柱，就会在瞬间变成薄薄一张皮，仿佛在一刹那间它们的血肉精神全都化为乌有了。秦无病眼前所见就是这样一幅奇特景像。更为奇怪的是，怪鸟临死前还会发出一声惨叫，那声音很像女人的一声凄厉的长叹，明明那些怪鸟离秦无病还有很远，可是这声声惨叫却就响在他的耳边。在这一片绝对的安静中，秦无病耳中却能听到“哎呀，哎呀”的声音。他弄不清楚这声音是真的来自那些怪鸟，还是出自自己的想像。在不绝于耳的哎呀声中，一只只黑色大鸟在烟柱里化做飞灰。

　　秦无病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一翻身站起来，拔腿就往家跑。百忙中还看了看身边的牛，它们仿佛也觉察出天上的异象，疯了一样地往山下跑去。秦无病边跑边回头看，赫然发现那数百道接天连地的烟柱正向自己冲过来。他发了疯似的跑，可是烟柱飞行的速度远远快过他。秦无病又跑了几步，惊讶发现脚下来自地面的反蹬力消失了，他低下头，竟然看见自己的脚居然在空中乱蹬，牛和地面也越来越小，他这才明白，自己上天了。

　　这时候，他居然还能想起来苏先生曾经讲过的一种叫“龙吸水”的东西，据说龙喝水时，就能把人、牲口甚至房子都带上天去。“难道我碰上龙吸水了？”秦无病刚想到这里，有几道烟柱从各个方向冲他挤过来，他就觉得天一暗，身上一紧，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转瞬间，云朗风清，刚才的黄天、烟柱、黑鸟，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

　　跟着消失的，还有山下那个无名的小村庄、村里的人们、动物们、孩子们、以及秦无病。

　　又是一阵风吹来，从空中飘落半张纸，是秦无病的课本，被风撕得七零八落，没头没脑的就剩下一句话：

　　纵有登临意，难寻上天梯。

　　深秋时节，枫叶火红，层林尽染。间或有未谢的野花点缀其间，胜景如画。

　　秦无病和秦老太太各背一个小竹篓，慢慢行走于枫林之内，仔细寻找地上的枫叶。

　　一边找，秦无病一边问娘：“为什么会有人花钱买树叶呢？”

　　秦大娘说：“人家买的不是一般的树叶，是这种红色的枫叶。据说买回家去，放在书里当书签。”

　　“书签还用买？我都是随手折个印就行了。”

　　秦大娘笑了：“谁像你那么不爱惜书！甭管别人买这叶子有什么用，只要有人买，咱们就能挣点钱。孩子，你将来要是有了钱，打算干点什么呀？”

　　秦无病不假思索：“当然是先给娘买点好吃的，买点花布。再给咱家盖几间新房，置几亩地，买几头牛，买一条大黄狗，再买---买---”有钱的梦秦无病做过不下百回，每次买完狗，他就不知道还能买点什么了。

　　老太太听着，笑得前仰后合：“好孩子。可是狗不用买，找谁家要一只就行。真有了钱你得存起来，留着将来娶媳妇用。”

　　秦无病脸一红：“娘！我不要媳妇，媳妇有什么用？”

　　老太太笑得更欢了：“媳妇的用处可大了，将来你就明白了。对了，上回后院李家的二闺女到咱家借镰刀时，可是偷着瞧了你好几眼呢！”

　　秦无病脸红得不行：“她瞧我干什么？”

　　秦老太太故作惊讶地说：“哟，那我哪儿知道？这你得亲自问她去。”她的视线往无病身后一看，“无病，你看，那不就是李家的二闺女捡树叶呢。”

　　秦无病赶紧回头瞧，身后一片火红枫林，远处是小山，再远处就是蓝天白云。哪有半个人影？猛然醒悟知道上了当，回头嗔了一声“娘”。秦大娘的脸上笑开了花：“瞧瞧，一听见李家妹子的名字，你的魂都快没了。”秦无病满脸通红，刚要说话，娘的脸突然变成一张漆黑如墨的狰狞大脸，两眼之间还长着一只眼睛，三只眼睛都睁开着，射出凶狠的光。尖利獠牙突出嘴唇，冲着自己怒吼：“小兔崽子！下去吧！”

　　秦无病醒了。

　　他发现自己正在下落，跟着自己一起落下的，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红色东西，有圆的，也有直的，长短不一，他看不出来这些是什么东西。还有很多淡白色的光团在空中飘摇，光华随生随灭，他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他睁大眼睛往远看，模模糊糊的，好像是更多的光团和奇怪的东西飘在空中。往上看，是血红色的天空---如果那真的是天空的话---和无数的光团。往下看，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更多的光团、和更多的漂浮物。风声在他耳边呼啸，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落多久，只是隐约觉得，如果这个深渊也有底的话，自己摔下去，恐怕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突然，他看见一个红色的东西朝自己冲过来，不，其实是自己朝那个东西落下去。秦无病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抓到手里，仔细一看，原来竟是一只断手，皮肤已经没了，森森白骨上带着几丝血肉。秦无病大吃一惊，喊了一句，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难道我聋了？”惊诧中，他把断手甩到一边。又仔细地看看周围，才明白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东西竟然都是残肢断臂头颅大腿等等。秦无病惊骇地想：“难道这些都是人的？那要死多少人才能有这种铺天盖地的残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正想着，一个人头正好落在他怀里，秦无病看出那赫然是铁蛋的头，因为铁蛋左脸上长着一块胎记。这颗头的右边已经成为白骨，左脸却还完好，所以秦无病一眼就认出是铁蛋，甚至还能依稀看出他临死前的惊诧表情。看着发小的脑袋就这么落在自己的怀里，秦无病再也支持不住了，眼一黑，昏了过去。

　　于是，就在这么一个上不知多高、下不知多深的地方，暗黑色的天幕背景下，失去知觉的秦无病自由下落着，周围是无数淡白色的光团和血红色的残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