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一）

睡前故事：电台

前段日子我总是失眠，倒也不是有什么心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像一根被黑夜腌制过的烤肠，在烧烤机里不断翻滚。

该看的电影也看完了，想看吃播胃又不同意，刚好朋友前两天给我推荐了一个音频软件，我便百无聊赖地在上面瞎逛，培养倦意。

软件有个叫附近电台的选项，我就随手点开了其中的一个。

电台也没名字，封面是一张老旧的照片，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男人推着一辆老式自行车。

因为是大半夜，估计没什么人，一条弹幕都没有。

主持人听声音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生，字正腔圆，声音也很干净，正在读安徒生的童话。

我从小就喜欢看各种童话书，《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翻了几十遍，一听就能听出来他正在读的是《海的女儿》，而且已经快到了结尾。

“小人鱼又吻了王子的额头一下，用颤抖的手把刀子扔到海里，自己也跳到大海里去了。天亮了，人们找不到小人鱼，船边的海浪上跳动着一片白色的泡沫。”

标准的悲剧结局，小人鱼可真可怜，我本想从电台退出，再去听听别的，没想到主持人却继续读了下去。

“小泡沫们无形无影地飞进人类的住屋里去，小人鱼也无处不在，有时候她躲在肥皂泡里，监督着不讲卫生的孩子们洗手，有时候她躲在孩子们的鼻涕泡里，一起偷听爸爸妈妈讲故事，当失眠者的大脑冒出梦的气泡，她便会出现在你的梦里。”

“晚安，晚安。”不知道为什么，说了两遍。

诶，这好像不是我熟知的《海的女儿》，他把结局改了。

我还没来得发条弹幕说些什么，电台的图标就已经变灰了，我在心里暗暗给电台取了个“自行车电台”的名字，也记住了主持人的名字—小武。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梦里有小人鱼在唱歌。

后来我就时不时的去自行车电台看看，但它却并不是每一天都开播，我第二次听到小武的声音的时候，他刚好读完《灰姑娘》。

“能读首诗吗？”我发弹幕问小武。

他估计没想到电台里居然会有听众与自己互动，愣了一下，但还是开了口。

是普希金的《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会死去，

像大海拍击海堤，

发出的忧郁的汩汩涛声，

像密林中幽幽的夜声。

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

它有什么意义？

它早已被忘记

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

带来纯洁、温柔的回忆。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晚安，晚安。”

依旧是说完了两个晚安，电台的图标就变成了灰色。

后来我们公司打算举办一场公益活动，需要一个专业一些的主持人，我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小武，去后台鬼使神差嘎地给他留了私信，希望他能去做主持人。

我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他却回复了。

“好的。”

小武看上去和我想得一样，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穿上西装后非常挺拔，有一双似乎总是在笑的眼睛。

那天的活动进行得很顺利，散场后我以私人的名义请他吃饭，他也很爽快的应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我问他“自行车电台”怎么不开播了。

他先是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是在说那个封面。

“那是我爸的照片，他以前是电台的主持人，每天就骑着自行车上下班。”

“我有时候晚上有事，回家很晚，倒头就睡，就没力气再开电台了，其实也没几个人听。”

“你爸要是听见一定会很为你自豪的。”我插嘴。

小武的眼睛垂了下来：“他这两年生病了，一直躺在病床上。”

“对不起…”

“没关系。”小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爸那时当深夜档的电台主持人，每天都要到凌晨才能回来。”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吵吵着要听他讲故事，他就向台里的领导争取开了一个读童话的节目，每天讲十分钟。”

“每次快结束的时候，他总是会说两个晚安，台领导让他不要加了，听你这深夜档的哪有睡这么早的，他不同意，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我知道，那两个晚安，一个是说给我妈，一个是说给我的。”

我听得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倒把小武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给我拿纸巾，看着我无奈地笑。

“你哭啥呀。”

他接着和我讲那晚读的那首《我的名字》，说他爸以前经常在深夜档读这首，他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

“哎，会好的。”小武低下头笑了笑。

我哭得更凶了，脸上妆糊成了一片。

后来我才知道小武的爸爸这两年得了急病，家里花了不少钱，他一直做着兼职，不过最近病情稳定下来了，能稍稍松口气。

我代表公司给他结主持人的款的时候，他却只收了一半，说是把剩下的钱捐给那个公益项目，我不同意，他向我眨眨眼睛：“你不是请我吃饭了嘛。”

可他捐出的那笔钱够我请他吃好几顿饭了。

我们公司有时候也加班，又不在市中心，黑漆漆的一片，很是吓人。

小武晚上去医院看完他爸爸，已经很晚，就顺便会在公司楼下接我回去。

他其实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喜欢看电影，喜欢听音乐，开心的时候会哈哈大笑，难过的时候眉眼低垂。

我其实不太擅长做树洞，但却对他的事情格外上心，后来想想，我们这代年轻人的感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在他面前，我是放松的，赤诚的，坦然的，所以才有精力，有空暇去捕捉他的情绪。

他的身上似乎有一团小小的火焰，我说不出那是什么特质，只是想不断靠近，似乎靠近一点，就能够驱散冬天里挥散不去的寒冷。

不知是出于直觉还是心里小小的期许，我觉得小武也有着和我同样的感受。

那大概就是恋爱吧。

年前的时候小武告诉我自行车电台不更新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爸的病终于有了好转，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医生说如果复查没什么问题的话，下个月就不用再住院。

家里人不知从哪儿发现了小武在做这个，不让他再熬夜。

我点了点头，现在很多病都是熬出来的，他电台下播的时候，都到了凌晨，我也很担心他的身体出状况。

小武踌躇了一会儿，又看着我的眼睛。

“其实也不止这个。”

“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我最忠实的听众。”

“和那个可以让我每天说晚安的人。”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