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傀儡师的身世

此时此刻，稷下

庄周哦……你师哥人不在，所以……就来求我帮你拖时间了？

鲲背上的贤者盘腿端坐，正处在梦与现实交织揉合的迷离状态里。他睿智的双眼正散发着和梦蝶一样的蓝色光芒，庄周的目光平静有如月光，正温柔地停留在那跳跃于指尖的微小精灵上；梦蝶轻轻扇动银蓝色的翅膀，他眼中的星辰大海里倒映着它小小的身影，在眸上印下一个一闪一闪的蓝色光点；正悄然眯一条线的眼里，蓄满了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外露的暖意。

“元歌还恳请老师通融……”

银发的傀儡恭敬道，深深鞠躬。

庄周不予理会，回过头，手指轻轻叩在鲲鹏宽大的脊背上。那通灵性的鲲立刻配合地张口，梦蝶便如一团蓝色的光芒一样飘进它口中熠熠闪光的蓝色世界，鲲鹏身上的暗淡的斑纹被它点亮；蜿蜒的线条在它身上曲折迂回，散发出机关启动一样的光芒。傀儡在他的无视下再度缄默不语，老师看向他的目光仿佛出了鞘的利剑，他的威严死死禁锢着他的伶牙俐齿，傀儡被淹没在那不自在的被迫沉默里，

庄周叫我的学生进来说话……

庄周麻烦你，回避一下。

少年来了，同样是鞠躬，行礼，一言不发。

庄周你可以直视我，不算无礼。

元歌仅抬头看了一眼。稷下对于礼仪的要求紧紧束缚着他身上的冷漠，使之不得不转化为面对师长时的尊敬和敬畏。他冰蓝色的双眼反射着清冽的光芒，他的目光如火淬过的刀锋，在寒冰中一瞬冷却，仅放射着充满寒意银色冷光；又如骤雨涤洗过的碧空，平息过狂风巨浪，毫无年少轻狂，与年龄极不相称。

对于傀儡师来说……最大的伤害，莫过于无视他的傀儡。

庄周捕捉到了他目光中还来不及收回的质问，

老师，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掀开……

看到无法言语的狼狈的我……

您……感到很快意？

没有人不爱听傀儡那极有分寸的得当话语。他的甜言蜜语，他的巧舌如簧，足矣让大部分人对其推心置腹。元歌早已习惯乖巧地坐在台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他在台上随他的控制而舞蹈，也早已习惯默默站在阴影里，看他得意归来—————他们的目光向撞，在交换信息的一刹，仿佛洞悉一切……那便是在角落里纵观全局的灰尘所有快意，一种专属于他们的自信和把握。

庄周元歌……

老师招手，示意他上前，

庄周如果傀儡没办法带进梦境，你就必须自己来上课……

他的口气慈爱又严厉，显示出对学生最大的信任和宽容；他的双眼深邃有神，令注视它们的人不由自主地顺从和敬仰，

庄周和傀儡交谈，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你的心完全把我挡在外面……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头发，老师的双眼似乎要将他诱入另一个纯蓝的世界，一片寂静的神秘时空———那里映着他的面孔，

庄周你好像将一切善良美好的品格全部都给了傀儡，而自己却在角落里缄默不语……

庄周对其他人存着那么深的戒备真的好么，元歌？

庄周我的评价是给你的，不是给傀儡的……

庄周顿了顿，随后安慰似的将自己的学生揽进怀里，

庄周对于傀儡，我会有和他的说话方式，那么，也请你原谅……我刚刚的态度。

老师的吐息就在他耳畔……他们从未离的如此之近过。

庄周说吧，想说什么都可以

这是专属的一堂课，一炷香的大半已化为缭绕的烟气，

庄周梦境课，本就是聆听心声。

老师笑了，犹如梦蝶炫目的蓝色翅膀点过平静的水面，微小的涟漪荡漾开来，

元歌老师……

元歌那学生拜托您的事……

这笑容荡漾进他心里。不起什么波澜……美，却毋庸置疑。

—————

（切元歌的回忆）

他怔怔望着他，就像看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

他回望，那个绝世美男子朝元歌微微欠身，红润的唇边浮现一丝询问式的微笑，

“士元……要来杯茶吗？”

这才是一个大家都想要的他。当傀儡开口，恭敬地朝父亲行礼时，那双鹰一样的蓝色眼睛才真正看向元歌，而不只是打发傀儡来交代一切……

可最初的心愿并不是这样的。一开始的它，只为了体现一个……他作为男孩子从来都不具备的特点（说起来还有点难以启齿），那就是—————可爱。

—————

七岁以前，我一直都被父亲关在暗无天日的深宅大院里。墙外小孩子的嬉闹声，艺人滑稽的唱曲，邻家隔三差五的吵闹纷争……一律被隔绝在外，遥远而又陌生，朦胧而又略微有一点感觉，总归……却是殊途也不可能同归的遗憾。在这狭小世界里唯一具有灵动色彩的，便是头顶转瞬即逝的飞鸟，和院墙之上四角的天空————上面偶尔会有云彩飘过。元氏的住处里没有佣人，我所看到的一切精致的脸庞————他们或对我行礼，或为我端茶倒水，或按我的意思读书念报……那些连计算机都难以模拟的复杂表情，混合着关怀，冷漠，赞许，嘲讽，映射一个人的内心的情感……却是机关术里至善的产物。

……再说回来，我的第一个傀儡……是个姑娘。

那天，我正百无聊赖地趴在院墙上狭小的窗洞边，偷窥着院外的天地。粉色的花瓣在视野里如雾气般缠绕在树上，使我不禁疑心……自己是否来到了《桃花源记》中所描绘的世外桃源。院内是感觉不出季节变化的，它总把我拴在那四季如一的枯燥乏味里；院门无人把守，当时正直春天，桃花盛开，落英缤纷，棕色的枝条上花团锦簇，被压弯的树枝上挂满了桃花，挂满了盛开的春意；那生机勃勃的世界，离我的手，只有那么几寸远。

我努力伸长手臂，想悄悄地折下一串花来，摆在我的案前。

可是够不到（也许是手短的缘故），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够不到。

我急得想哭，怕身后突然出现的傀儡将我像拎着小猫一样拎回那间寂静的屋子，紫檀的横木，深色的家具，刻板的竹简，每一样都像枷锁一样压在我心上，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

拥有一支桃花，那是我心中正强烈渴望的，越看便越舍不得移开双眼；有一支鲜艳的色彩，便会点燃全部的生机，

说不定也会给我带来制作傀儡的灵感。

我打定主意，决心要执行它，就咬牙不管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呐……你是想要这个吗？”

料想中的声音却是从外面传过来的，我一愣，神经早已被傀儡无声无息的行动刺激得脆弱又敏感，就立刻抽回了手。

一张秀气又白净的小脸出现在窗洞里，好奇地打量着我，和我身后与我相依为命的灰色世界。主动伸进来的小手中正捏着那支我梦寐以求的花枝，女孩开口，甜糯糯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喏……给你呀，我也特别喜欢桃花，喜欢站在树下看花瓣雨……”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只是怔怔望着她的双眼—————那双眼睛不如遍布家族人眼中冷漠的冰蓝，而是浸满了阳光的栗色眼眸，像冒着氤氲雾气的茶水，其中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那样柔和的瞳色我从未见过，不知道在屋子中如此压抑的颜色竟可以如阳光一般照进心里，充满了天真和善意。

“拿着呀！”犹豫不决中，我听出那声音也有些急了，被涤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衣袖朝我抖了抖，“有人要来了！……”

那支带着体温的花枝被放进我的手中，落进掌心，使我第一次嗅到了那纤细精灵的沁香；她急忙忙地朝我挥挥手（也许是朝着这座桃花林中的小院），飘飘白衣如同仙子一般在花间穿行，她棕色的发丝在光下被染成了金色，随后便在我无言的凝望中，消失在视野里……

……

冬去，春又来。

我的第一个傀儡，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含笑望着攀过院墙的一支桃花，白色的裙子犹如天使合拢的翅膀，盖住了她的双脚；傀儡的手中正擎着栩栩如生的桃枝————经色彩的细心雕琢，永生不败。

她的样子被我永远留了下来，

可我和那个女孩……也再无缘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