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98”。火箭班的空气像被压缩过，沉闷，粘稠，带着试卷和速溶咖啡混合的气味。
林静坐在角落里，笔尖在理综卷上快速移动。生物遗传图谱，化学平衡常数，物理电磁感应。题目对她来说太简单了，但她必须控制速度——不能太快，不能全对，要留几道“粗心”的错误，要在年级排名中保持稳定在20-30名之间。
这是“普通优秀生”林静该有的位置。
同桌陈明推过来一张草稿纸，上面写着一道数学压轴题的最后一步：“这步怎么化简？”
她看了一眼，写下过程，推回去。
“谢了。”陈明压低声音，“对了，摄影大赛你参加吗？一等奖有三千块奖金。”
“没时间。”
“也是，高三狗不配拥有爱好。”陈明笑了笑，转回去继续做题。
林静的目光落在他笔袋上——一个新买的，印着TF家族周年纪念logo的限量款。她记得这个笔袋，是去年“星辰轨迹”账号转发抽奖的奖品之一，当时中奖名单里没有重庆的地址。
“笔袋挺好看。”她随口说。
陈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哦，这个啊，朋友送的。你也知道他们？”
“听说过。”她低头继续做题，“班上很多女生喜欢。”
“我以为你这种学霸不关心这些。”
“偶尔听人提起。”
对话结束。她没再抬头，但能感觉到陈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
下课铃响，教室瞬间活了过来。林静收拾书包，准备去图书馆。刚走到门口，苏小雨追上来：“林静，等等！”
“有事？”
“班委要统计贫困生补助申请名单，刘老师说你可能需要……”苏小雨声音越说越小，眼神里带着同情。
林静知道那种眼神。孤儿，独居，靠“远房亲戚”定期汇款生活——这是“系统”为她编织的背景故事，滴水不漏，连社区居委会都有备案。
“不用了，谢谢。”她说，“我够用。”
“可是……”
“真的不用。”她转身要走。
“林静，”苏小雨拉住她袖子，“你别总是一个人。有什么事可以跟我们说，大家都会帮你的。”
林静看着她，这个善良的女孩眼睛里有真诚的光。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说真话，想说其实她不需要补助，想说她银行账户里的数字足够买下整栋教学楼，想说她每天晚上在“守护”三个光芒万丈的少年，想说她刚从茶卡回来，那里有世界上最干净的星空。
但她只是笑了笑：“谢谢，我真的没事。”
她走出教学楼，雨后的操场湿漉漉的，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那辆黑色轿车又出现了，停在马路对面，车窗半开，里面的人影模糊。
她没停步，径直走向图书馆。在刷卡进门的瞬间，她余光瞥见车里的人举起了手机。
“零，拍下来了吗？”
“已拍摄。正在人脸识别……匹配失败，数据库无此人记录。”
“继续监视。”
她在老位置坐下，摊开书，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大脑在高速运转，分析所有线索：陈明的笔袋，苏小雨的关心，那辆车，还有最近几周班里若有若无的试探——有人“不小心”把TF家族的新专辑放在她桌上，有人“闲聊”时提起站姐文化，有人在课间用教室电脑“偶然”打开了“星辰轨迹”的微博主页。
太明显了。明显到像故意让她发现。
那么，目的是什么？逼她露出破绽？还是……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也许他们并不确定她就是“星辰轨迹”，而是在用这种方式筛选——谁的反应不正常，谁就是嫌疑人。
而她刚才的表现，正常吗？一个普通高三女生，面对同学提到偶像时的反应应该是什么？是害羞？是兴奋？是冷漠？还是像她这样，平淡地说一句“听说过”？
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普通”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特殊加密频道的消息。她点开，只有两个字：“小心。”
发送者是那个神秘的“影子”，那个警告她“别做多余的事”的人。这是茶卡之后的第一次联系。
她打字：“你是谁？”
没有回复。
她关掉手机，看向窗外。天色渐暗，图书馆的灯一盏盏亮起。玻璃窗上反射出她自己的脸，和窗外那个模糊的车影重叠在一起，像两张叠加的底片。
晚自习结束，九点半。林静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拐进那条回出租屋的小巷。巷子很窄，路灯坏了两盏，影子在脚下拉得很长。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远不近。
她加快脚步，后面的脚步也加快。她慢下来，后面的脚步也慢下来。不是那辆车上的人，是另一个，更轻，更敏捷。
她在巷子拐角处停下，从书包侧袋掏出一支防狼喷雾——最普通的那种，便利店就能买到。然后她转身。
空无一人。
只有风，吹得墙头的野草簌簌作响。
“林静？”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抬头。旁边居民楼的二楼窗台，一个男生探出头——是同班的周远，穿着家居服，手里拿着水杯。
“是你啊。”周远笑了笑，“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有人跟踪你。”
“没有。”她把喷雾塞回书包。
“你住这边？”
“嗯。”
“我也住这栋楼，三楼。”周远指指楼上，“刚搬来，家里老房子装修。这巷子晚上挺黑的，你一个人小心点。”
“谢谢。”她继续往前走。
周远的声音从后面飘来：“对了，昨天看到你在图书馆看《世界摄影史》，你也喜欢摄影？”
她脚步没停：“随便翻翻。”
“哦，我还以为……”周远的声音渐弱，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她走出巷子，回到出租屋。关上门，反锁，靠在门上深呼吸。然后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
周远家的窗户亮着灯，窗帘拉着，但能看见人影晃动。他在打电话，表情严肃，不时看向窗外的方向。
不是巧合。周远搬到这里不是巧合。那些试探不是巧合。一切都在收紧，像一张网，慢慢收拢，而她就在网中央。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系统”。屏幕亮起，无数数据流闪过。她调出周远家这栋楼的所有租赁记录——周远确实是三天前搬进来的，租期三个月，预付全款。房东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对租客信息一无所知，中介经手。
她又调出陈明父亲公司的业务往来。最近一个月，该公司与北京那家娱乐公司的合作突然加深，新增了两个宣传项目，其中一个的主题是“粉丝文化背后的真相挖掘”。
最后，她调出那辆黑色轿车的行驶轨迹。过去一周，它每天在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出现：学校、图书馆、常去的便利店、甚至她“父母”的老房子。但始终保持距离，从未靠近。
所有这些线索，指向同一个结论：一场有组织的调查正在进行，而她的“林静”身份，是重点怀疑对象。
但不是定罪。他们还没有证据，否则早就动手了。他们在等，等她自己犯错，等她自己暴露。
而她能做的，就是不犯错。
她关掉电脑，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镜子里的自己，眼神疲惫，但依然清醒。
她想起茶卡那个早晨，王俊凯问：“你相信世界上有守护天使吗？”
她当时说：“能被守护，就已经是回报了。”
现在，她想修正这个答案：有时候，守护本身就是一种孤独的舞蹈，在所有人的目光之外，在所有的猜测之中，一步都不能错。
因为一步错，满盘皆输。
周末，摄影大赛截稿日。林静背着书包路过公告栏时，看到陈明正在贴新的海报——“入围作品展，欢迎投票”。
“林静！”陈明叫住她，“来看看，有惊喜。”
她走过去。公告栏上贴着十几张入围作品，风景、人像、街拍。然后，她的目光停在最中间那张。
照片拍的是重庆的晨雾，长江索道在雾中穿行，车厢玻璃反射着晨光和模糊的人影。构图、色调、光影处理，都像极了“星辰轨迹”的风格——或者说，像极了她在敦煌发的那组照片的仿制品。
标题：《轨迹》。
作者：陈明。
“怎么样？”陈明在她身边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挺好的。”她说。
“就这样？”陈明推了推眼镜，“我以为你会更……有感触。”
“为什么？”
“因为你拍过类似的。”陈明盯着她的眼睛，“敦煌那组照片，你发在班级群里的，记得吗？雾、倒影、模糊的人影。这张是不是很像？”
空气凝固了几秒。
然后，林静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同学面前真正地笑，虽然很淡，但真实。
“是挺像的。”她说，“但我的只是游客照，你这张更有艺术感。恭喜入围。”
陈明愣住了，准备好的台词卡在喉咙里。他看着她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回到教室，林静坐在座位上，打开手机。班级群里，苏小雨正在组织大家给陈明投票：“大家快去给陈明投一票！我们班的骄傲！”
下面一排“已投”“加油”。
林静也点开投票链接，给陈明投了一票。然后她截图，发到群里：“已投，加油。”
发完，她放下手机，翻开物理书。手指划过书页，停在某一页的页脚——那里用铅笔写着一行很小很小的字，是她很久以前随手记下的：
“光是粒子，也是波。观测决定形态。”
就像她现在的生活。在所有人的观测中，她是粒子——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叫林静的高三女生。而在无人观测的暗处，她是波——一种概率，一种可能，一种永不凝固的轨迹。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每一次被观测时，都呈现出“粒子”应有的形态。
下课铃响。她收拾书包，走出教室。在楼梯口，她遇到了周远。
“林静，”周远叫住她，“有个事想问你。”
“嗯？”
“摄影大赛那个投票……你投了陈明？”
“嗯，大家都投了。”
“你不好奇他为什么拍那种风格的照片吗？”周远压低声音，“我听说，他在模仿‘星辰轨迹’。而且，他好像私下在调查那个站姐的真实身份。”
林静看着他，眼神平静：“是吗？我不太了解这些。”
“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周远盯着她，“那个站姐帮了TF家族很多，送资料，提醒行程，甚至在他们困难的时候提供帮助。网上都说她可能是圈内人，或者……就在他们身边。”
“可能吧。”她看了看表，“我得走了，图书馆要关门了。”
她走下楼梯，能感觉到周远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黑了。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老位置，但这次，车窗完全摇了下来。驾驶座上的人转过头，看向她。
是个中年男人，普通长相，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但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了一秒。男人没有表情，只是看着她，像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发动车子，开走了。
林静站在原地，夜风吹得她头发飞扬。她摸出口袋里的转经筒，握在手心，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
沙沙声在风里听不见，但她知道它在转动。每转动一次，就有一句经文，就有一份祝福，就有一个在茶卡盐湖边递出转经筒的、沉默的瞬间。
她握紧它，走向图书馆的方向。
雾更浓了，路灯的光晕在雾气中扩散，像一个个模糊的星系。而她就在这些星系间穿行，一个孤独的舞者，在所有人的观测之外，跳着那支永不落幕的舞。
舞步精准，表情完美，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只是偶尔，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她会停下来，摊开掌心，看那个小小的转经筒。
然后继续起舞。
在倒计时98天的这个夜晚，在重庆的浓雾里，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
一步，都不能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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