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还是墨黑的。林静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吵醒，或者她根本没怎么睡着。高原反应让太阳穴隐隐作痛，口干舌燥。
她坐起来，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水，凉的。披上羽绒服，她轻轻拉开窗帘一角。
隔壁房间的窗户也亮着微光——台灯的光，很暗，但在这片黑暗中很显眼。他也没睡，或者也醒了。
她站在窗前，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倒影外，是盐湖模糊的轮廓，和远处地平线上一丝即将破晓的灰白。
手机在床头柜上，屏幕朝下。她没有碰它。
十分钟后，隔壁的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下楼。
她等了一分钟，然后也推门出去。楼梯很窄，踩上去吱呀作响。一楼大厅里，老板娘已经在炉子边烧水，见她下来，指了指门外，用不熟练的汉语说：“他，看日出。”
她点点头，推门出去。寒风瞬间灌进来，像刀子。她把羽绒服的帽子拉紧，朝着盐湖的方向走去。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盐湖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粉紫色。她走了大概三百米，就看到那个身影。
他站在湖边，背对着她，依然穿着昨晚那件黑色羽绒服，但没有戴帽子。风吹乱他的头发。他站在那里，看着东方，一动不动，像是盐湖的一部分。
她在距离他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停下，找了块凸起的盐块坐下。这个距离，能看清他，但听不到呼吸，也看不清表情。是安全距离，她想。
但他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到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朝她的方向轻轻挥了挥。
很随意的手势，像在跟熟人打招呼。她犹豫了一下，也抬起手，挥了挥。
然后，两人就保持着这个距离，各自沉默，等待日出。
天光渐亮，云层被染上金边。第一缕阳光刺破地平线时，整个盐湖瞬间被点燃——冰面反射出万道金光，白茫茫的盐结晶像碎钻一样闪耀。那个站在光芒中央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色，轮廓模糊，像个幻觉。
林静眯起眼睛，感到眼眶发热。不是因为阳光，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想起很多个深夜，在屏幕前看他们演唱会的视频，看那些舞台上耀眼的光。而现在，那光就在眼前，真实，沉默，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他忽然转过身，看向她。
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抬起手，指了指天空，然后做了个拍照的手势。
她愣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部新买的普通手机。打开相机，对焦，按下快门。
拍的不是日出，是他。金色光芒中那个模糊的、回望的身影。
他看到了她的动作，没有制止，也没有摆姿势。他就那样站着，让她拍了几秒，然后转过身，继续看日出。
日出过程其实很短，不过十几分钟，太阳就完全跳出了地平线。金光褪去，盐湖恢复成一片刺眼的白。他弯腰，从脚边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然后，他转过身，朝她走来。
林静的心脏骤然收紧。她该起身离开，该保持距离，该做“系统”会命令她做的一切。
但她没有动。她坐在那块盐块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风很大，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得她的帽子猎猎作响。
他在距离她三米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她能看清他的脸了——疲惫，但有神采，眼睛很亮，像刚洗过的星星。
“早。”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冷的。
“早。”她的声音更小，被风吹散了大半。
“拍得怎么样？”他朝她的手机扬了扬下巴。
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那张照片意外的美，构图，光影，氛围，都美得不真实。她把手机转过去，给他看。
他走过来两步，弯腰看屏幕。距离缩短到一米。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爽的皂角味，还有一点高原阳光的味道。
“拍得不错。”他直起身，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手机，“要看看我拍的吗？”
她点头。
他调出几张照片——不是星空，是昨天傍晚的盐湖，暮色中的倒影，还有一张是旅馆顶楼的窗口，窗玻璃上反射着晚霞。
“这张，”他指着窗口那张，“我昨天傍晚拍的。你看，玻璃上有个倒影，像个人影。”
她凑近看。确实，窗玻璃的倒影里，有个模糊的、靠在窗边的侧影，很小，很淡，但能看出来是个女孩。
是昨天傍晚的她。
“巧合。”她说，声音平静。
“嗯，巧合。”他收起手机，看向盐湖，“这地方很多巧合。比如，我随便找个旅馆，隔壁就住了个独自来看日出的姑娘。比如，这个姑娘刚好也喜欢在凌晨五点起床。比如，她拍的照片，刚好把我拍进去了。”
“盐湖就这么大，旅馆就这么几家。”她说。
“也是。”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快被风吹散，“你从哪来？”
“西安。”
“一个人？”
“嗯。”
“为什么来茶卡？”
她沉默了几秒：“想看冬天的盐湖。听说这时候人少。”
“确实人少。”他点点头，“我也喜欢人少的地方。清净。”
两人又沉默了。风在耳边呼啸，远处有早起拍照的游客，但都离得很远。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白茫茫的盐湖，和站在湖边的两个人。
“你……”他忽然开口，又停住。
“嗯？”
“你相信世界上有守护天使吗？”他问，没有看她，而是看着远方的雪山。
林静的手指在口袋里蜷缩起来：“为什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我有个朋友，他相信。”他顿了顿，“他说，有些人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帮你。送你需要的资料，提醒你注意身体，在你累的时候提供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但从不露面，从不要求回报。”
“那你的朋友很幸运。”
“是很幸运。”他终于转过头，看向她，“但他有时候会想，那个守护天使会不会太累了。一直躲在暗处，一直付出，一直孤独。”
林静的喉咙发紧。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靴子上沾的盐粒：“也许……守护天使不需要被看见。能被守护，就已经是回报了。”
“是吗？”他轻声说，“可如果有一天，守护天使也想要被看见呢？”
她猛地抬头。
他正看着她，眼神很平静，但又很深，像茶卡的夜空，能看见星星，但看不见底。
“我只是说如果。”他补充道，语气轻松了些，“走吧，风大了，该回去了。老板娘说今天早上有新鲜的牦牛奶。”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见她还在原地。
“不走吗？”他问。
“走。”她站起身，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盐地上留下两串脚印。距离保持在两米左右，不远不近。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和踩在盐结晶上细碎的嘎吱声。
快到旅馆时，他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转身递给她。
是一个小小的转经筒挂饰，黄铜的，很旧了，表面的花纹都磨得发亮。
“昨天在镇上买的，买多了。”他说得很随意，“送你了，保平安。”
她看着那个转经筒，没有接。
“拿着吧。”他拉起她的手，把挂饰放在她掌心。他的手指很凉，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时，两个人都微微顿了一下。
然后他松开手，转身进了旅馆。
林静站在原地，看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转经筒。黄铜反射着晨光，暖暖的，沉甸甸的。
她握紧它，金属的边缘硌着掌心，有点疼，但很真实。
风还在吹，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盐湖白得刺眼，像一片刚刚铺开的白纸，上面只有两行脚印，并行了一段，然后分开，各自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但至少在刚刚那个瞬间，它们曾靠得很近。
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能交换一个眼神，能递过一个转经筒，能说出那些藏在暗处、从未说出口的话。
她抬起头，看向旅馆二楼那个窗户。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
但她知道，有人在看。
她握紧转经筒，推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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