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缠绵绵落了三日。
渡口的青石板,被淋得发滑透亮。
沈清辞拢了拢素色的襦裙,立在乌篷船的檐下。
船身轻轻晃着,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雨丝沾湿她的鬓角,带来微凉的湿意。
她抬眼望去,远处的青山隐在雾霭里。
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看不真切。
船尾传来欸乃的摇橹声,伴着水声潺潺。
船夫是个老者,脸上沟壑纵横,笑容憨厚。
他朝沈清辞扬了扬下巴,声音洪亮。
“姑娘,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莫急。”
沈清辞颔首,浅浅一笑,眉眼温婉。
“多谢老伯,我不急,只是贪看这江景。”
她自幼长在江南,看惯了烟雨朦胧。
可这一次,她是要渡江而去,远赴淮左。
行囊里,只装着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一卷琴谱。
那是母亲生前留下的,她视若珍宝。
父亲说,淮左有故人,可庇她安稳度日。
她知道,父亲是怕她忆起亡母,触景伤情。
也罢,江南的雨,确实容易惹人心酸。
船行至江心时,雨势渐小,天边透出微光。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渡口传来。
沈清辞循声望去,只见一骑白衣骏马。
破开雨幕,疾驰而来,衣袂翻飞如蝶。
骏马停在渡口,马上之人翻身跃下。
身姿挺拔,眉目俊朗,腰间佩剑,剑穗流苏。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雨珠,目光扫过江面。
恰好落在沈清辞所在的乌篷船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清辞心头微颤。
那人的眼神,锐利如鹰,却又带着几分疏朗。
他似是愣了一下,随即朝船夫高声喊道。
“老伯,烦请停船,载我一程!”
船夫有些为难,看向沈清辞,似在征询。
沈清辞浅笑摇头,示意无妨。
船夫便应了声,将船缓缓靠向渡口。
白衣男子大步上船,船身微微下沉。
他朝沈清辞拱手作揖,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
“在下谢寻,冒昧叨扰,姑娘海涵。”
沈清辞起身回礼,语气轻柔。
“公子客气,相逢即是缘,何须见外。”
谢寻挑眉,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琴囊上。
“姑娘也爱琴?”
沈清辞点头,指尖轻抚过琴囊的锦缎。
“略通皮毛,只是闲暇时,聊以自娱。”
“哦?”谢寻来了兴致,笑意渐浓。
“我倒想听姑娘弹奏一曲,不知可否?”
沈清辞迟疑片刻,见他目光恳切。
便点头应下,“公子若不嫌弃,便献丑了。”
她解下琴囊,取出那把桐木古琴。
琴身温润,刻着“碎月”二字,是母亲的手笔。
她将琴安放妥当,抬手拨弦,琴声泠泠。
弹的是一首《春江花月夜》,婉转悠扬。
琴声伴着江风,飘向远方,荡涤人心。
谢寻立在一旁,静静聆听,神色专注。
他的剑眉微蹙,似是沉浸在琴声里。
直到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他才回过神来,赞叹道:“姑娘好琴技!”
沈清辞垂眸,收起古琴,轻声道:“献丑了。”
谢寻看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欣赏。
“碎月琴,名不虚传,想必是名家所制。”
沈清辞讶异,“公子识得此琴?”
谢寻颔首,“曾听家师提及,此琴乃前朝名匠所造。
音色清越,世间罕有,只是多年前便已失传。
没想到,竟在姑娘手中。”
沈清辞浅笑,“这是家母遗物,我一直带在身边。”
谢寻闻言,神色微敛,抱拳道:“失礼了。”
“无妨。”沈清辞摇摇头,神色淡然。
船行渐稳,夕阳破开云层,洒下金辉。
江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金。
谢寻站在船边,望着夕阳,忽然开口。
“姑娘此去,是往何处?”
“淮左。”沈清辞轻声道。
“淮左?”谢寻挑眉,“我亦是去淮左。”
沈清辞微怔,“如此,倒是同路。”
“正是。”谢寻笑了笑,眉眼舒展。
“不知姑娘在淮左,可有落脚之处?”
“家父说,淮左有故人,会接应我。”
谢寻点点头,不再多问。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江面上的残阳。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落在微微晃动的船板上,随着水波轻摇。
沈清辞看着谢寻的侧脸,轮廓分明。
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情愫,如涟漪轻漾。
她连忙收回目光,看向江面。
却见水中的月影,碎成一片一片。
像被揉皱的锦缎,再也拼凑不回圆满。
她心头莫名一紧,生出几分怅然。
谢寻似是察觉到她的情绪,轻声问道。
“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沈清辞摇头,勉强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江月,太过易碎。”
谢寻闻言,望向水中的碎月,沉默片刻。
“碎月虽残,却也是别样风景。”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沈清辞没有接话,只是望着那轮碎月。
忽然觉得,这江月,像极了她的人生。
看似圆满,实则早已破碎不堪。
船靠岸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谢寻帮沈清辞拎起行囊,语气温和。
“姑娘,我先送你去寻故人吧。”
沈清辞本想推辞,却见他态度恳切。
便点头应下,“有劳公子。”
两人并肩走在淮左的长街上,晚风拂面。
街边的灯笼,散发着暖黄的光。
将两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沈清辞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她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身旁的谢寻。
月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银辉。
好看得,让她不敢直视。
谢寻似是有所察觉,转头看她。
四目相对,沈清辞慌忙低下头。
脸颊,微微发烫。
谢寻低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温柔。
“姑娘,莫不是累了?”
沈清辞摇摇头,脚步却慢了几分。
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乱了。
乱得,像这江面上的碎月,无处可寻。
她不知道,这场萍水相逢的邂逅。
会是她一生的劫,亦是一生的念。
更不知道,多年之后,这渡口的碎月。
会伴着一叶沉舟,葬了她所有的情深意重。
长街的尽头,是一座古朴的宅院。
门楣上,挂着“柳府”的牌匾。
沈清辞停下脚步,朝谢寻道谢。
“公子,到了,多谢你相送。”
谢寻将行囊递给她,目光灼灼。
“姑娘,他日若有缘,定要再听你弹一曲碎月。”
沈清辞颔首,眉眼弯弯。
“若有缘,定当奉陪。”
谢寻笑了笑,转身离去。
白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沈清辞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伫立。
直到柳府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老仆探出头来,看到沈清辞,面露喜色。
“是清辞姑娘吧?老爷等你许久了!”
沈清辞收回目光,提起行囊,走进柳府。
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
长街上的灯笼,依旧亮着。
只是,那个白衣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空落落的。
像少了什么,又像,多了什么。
夜色渐深,淮左的风,带着几分凉意。
吹起她的发丝,也吹乱了她的心。
她知道,从遇见谢寻的那一刻起。
她的人生,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而那轮渡口的碎月,早已悄悄落进她的心底。
伴着那叶乌篷船,沉进了岁月的长河里。
再也,无法打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