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的早晨,光线是浑浊的。
云层压得低,灰白色的,像浸了水的棉絮。空气里有煤渣子那种细微的颗粒感——我家做煤炭生意,门前总堆着黑亮的煤块,哪怕扫得再勤,风一吹,细细的煤灰还是无处不在,落在瓦片上,窗台上,有时甚至会在晾晒的白衬衣上留下浅灰色的印子。
母亲在厨房里做饭。
铁锅铲刮着锅底的声音很清晰,“刺啦——刺啦——”,带着某种急迫的节奏。她在煎蛋,我能闻见菜籽油被加热后的那股浓烈气味,混合着葱花的焦香。她偶尔会咳嗽两声,是煤灰呛的,这咳嗽声已经成为这个家的背景音之一,像钟摆一样规律。
我看见了父亲。
他半倚在东墙下的红绒沙发上。沙发是前几年买的,木头架子结实,垫的海绵也厚,坐下去会陷进去,很软。只是红色绒布褪了些色,扶手处被磨得发亮。他就陷在正中间的位置,一条腿搭在扶手上,另一条腿伸直。手里捏着份《生意信息报》,报纸是新到的,还带着油墨味。
他没有看报。
他的眼睛望着窗外出神。阴天的光均匀地落在他脸上,那张脸小而圆且尖,颧骨略高,嘴唇总是抿着,像一条拉直的线。他在想事情的时候就这样——眉头微锁,眼神定在某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膝盖,一动不动。通常,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
可那天我不知道怎么了。
在那个阴郁得让人发闷的早晨,我朝着沙发走了过去。
脚上穿着城里买的布鞋,鞋底很软,踩在地砖上几乎没有声音。我停在了沙发旁。
“爸爸。”
我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堂屋里显得很清晰。
父亲慢慢转过脸。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看人的时候先聚焦,然后才做出反应——那聚焦的瞬间很短,却像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扫过皮肤。
“嗯?”他从鼻腔里发出声音。
“我作业写完了。”我说,“数学和语文都写完了。”
父亲“哦”了一声,把手里的报纸折起来,随手放在了沙发上。
“过来。”他说。
我往前挪了两步,站在他膝盖前。
他穿着深灰色的夹克,是去年冬天买的,面料挺括。他伸手探进内袋——那口袋里总是鼓囊囊的。他掏出来的不是钱包,而是一叠钞票。有一百的、十块的,五块的,那些纸币被叠得整整齐齐,他做生意收现金,总是这样随身带着。
他从那叠钱里抽出两张。
绿色的,壹元。
纸币上的头像在正中央,严肃地凝视着前方。纸币很新,几乎没怎么用过,四角尖尖的。
“一加一等于几?”他问。
我愣了一下。这问题太简单了。
“二。”我说。
父亲点点头,用粗大的手指捏起左边那张纸币,举到我眼前。
“这是一块钱。”他说。又捏起右边那张,“这也是一块钱。”
他把两张纸币并排放在自己膝盖上,用手掌压平。
“加起来是多少?”
“两块钱。”我说。
“好。”他把两张纸币叠在一起,对齐,用整个手掌按住,“那现在,两块钱,去掉一块钱,剩多少?”
我看着被他按在手下的钱。绿色的边从指缝间露出来一点。
“一块钱。”我说。
父亲松开手,两张纸币重新分开,平铺在膝盖上。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故意让我看清楚每一个步骤。
“那么,”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我后来在很多场合都辨认出的腔调——那是“考你”的腔调,也是“等着你犯错”的腔调,“如果我有两块钱,给了你一块钱,我自己还剩多少?”
我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给了你一块钱……我自己还剩多少……
这个问题听起来和刚才一样,但又不一样。什么地方不一样,我说不清。数字明明没变——两块钱,给出去一块,剩一块。可“给”这个字,让整个问题变得复杂了。它让静止的数字动了起来,有了方向,有了“你的”和“我的”的区别。
厨房里传来铁锅盖被掀开的声音,“哐当”一声,接着是蒸汽“噗”地冲出来的闷响。母亲在煮粥。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一块钱?”我试探着说,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不确定。
父亲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我。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像两口井,井水是静的,深的,看不出情绪。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但那种没有表情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沉默在蔓延。
堂屋里很安静,只有音响上的闹钟钟的秒针在走,“嗒、嗒、嗒”,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间隙。远处有狗叫,一声,两声,然后停了。屋后那条河在阴天里流得似乎更慢,水声隐隐约约,像叹息。
“再想。”他说。
只有两个字,短促,坚硬,不容置疑。
我的额头开始冒汗。细密的汗珠从发际线渗出来,痒痒的。我盯着那两张纸币,绿色在我眼前晃动,纸币上的头像似乎皱了皱眉。
厨房里,母亲开始切菜了。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笃、笃、笃”,节奏分明,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
“是……是一块钱吧?”我的声音更小了,几乎成了气音。
父亲的脸色沉了下去。
不是突然的,而是一点一点地沉。先是眉头中间拧起一个疙瘩,然后是嘴角向下撇,最后整张脸都绷紧了,绷得像一块风干的牛皮。他的眼神变了,从平静变成了审视,又从审视变成了……失望。
深深的失望。
他拿起那两张纸币,举到我眼前。手臂伸得笔直,纸币就在我鼻尖前。
“看清楚了。”他的声音还是平的,但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翻滚,“这是两块钱。”
他用左手食指的指甲——指甲剪得很短,边缘整齐——敲了敲左边那张。“嗒”。
“这是给了你的一块钱。”敲了敲右边那张。“嗒”。
两张绿色的纸币在他指尖微微颤动。
“那么,”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石头落地,“我·自·己·还·剩·多·少?”
他把“我自己”三个字咬得极重。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我知道我错了,但错在哪里?两块钱,给出去一块,剩一块,这不对吗?
“说。”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音节。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纸币还在眼前,绿得刺眼。
“……一块钱?”我几乎是在哀求了。
父亲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快,带起一阵风。沙发“吱呀”一声呻吟。他手里的两张纸币飘了起来,在空中翻了半个身,然后落下去——一张落在沙发上,一张滑到地上,正好掉在我布鞋边。
但他没有去捡。
他站着,我站着。他比我高很多,投下的影子完全罩住了我。窗外灰白的光被他挡在身后,我整个人陷进一片移动的阴影里。
“你怎么这么笨?!”
声音炸开了。
不是大吼,而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哑的,滚烫的。它不高,却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这么简单都不会?!一加一等于二,二减一等于一,给了你一块钱我自己还剩一块钱——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啊?!”
他的脸涨红了,从脖子红到耳根。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来,像扭曲的蚯蚓。唾沫星子喷出来,细密的,热热的,溅到我脸上。
我僵住了。
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然后又瞬间褪去。手脚冰凉,指尖发麻,脸却烫得像要烧起来。眼泪涌上来,热辣辣的,但我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我每天在外面忙生意是为了什么?!啊?!”父亲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就是为了让你连这点账都算不清?!你知不知道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算账?!账算不清,多少钱都能赔光!你呢?!你连这么简单的都搞不清楚?!”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在心上。不疼,但比疼更难受。那是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感觉——你笨,你不行,你对不起我在外面的奔波。
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
她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她看看父亲,又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无奈,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她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然后转身回了厨房。
锅铲刮锅底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刺啦——刺啦——”。比刚才更用力,更急。
“滚。”父亲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滚去自己想去。想不明白今天别吃饭。”
我几乎是逃出堂屋的。
腿发软,差点绊到门槛。我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径直走向屋外
客厅里,父亲开始说话。
不是对我,是对母亲。声音压低了,但我还是能听见,从门缝底下钻进来。
“……脑子不行……”
“……这么简单都转不过弯……”
“……将来怎么做生意……”
“……白费心思……”
每一个词都像小石子,滚进来,一颗一颗,砸在我心上。
我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布料是棉的,有阳光晒过的味道——那是母亲昨天刚洗过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没有声音,只是不停地流,温热的液体渗透布料,把膝盖处洇湿了一小块。
我想不明白。
两块钱,给出去一块,剩一块。
到底哪里错了?
很多年后,在所学专业模拟课上当我已经能熟练地核对账目、计算利润,当我在自己的店里处理着比那多得多的钱时,我才在一个对账的深夜里忽然明白:
那个问题的陷阱,从来不在数学里。
它藏在一个词里:“给”。
在父亲的世界里,“给了你一块钱”是一个完成时。那一块钱一旦离手,就不再属于他。它从“我的”变成了“你的”,从资产变成了支出。所以,“我自己还剩多少”的正确答案,只能是“一块钱”——是没给出去的那一张,是还属于自己的那一张。
但在我当时的世界里,“给了你”只是一个动作描述。钱的总数还是两块,只是其中一张正从一只手递向另一只手。去掉一块,剩一块。
我们说的是同样的数字,用的却是两套完全不同的账本。
他的账本里,“给”意味着失去。
我的账本里,“给”只是转移。
但在那个阴云密布的早晨,在那个弥漫着煤灰和煎蛋气味的家里,我唯一明白的、唯一确信的是:
我让父亲失望了。
我笨。
我算不清账。
我不配碰那些整整齐齐的钞票,不配理解他“在外面忙生意”的意义,不配成为他期望中那个“将来能做生意的女儿”。
从那一刻起,数字对我来说不再只是数字。它们变成了考题,变成了审判,变成了衡量我够不够格、配不配的标尺。每一次计算,都不只是在算数,更是在接受某种隐形的考核。
而家,这个本该是港湾的地方,开始在我眼前显露出它坚硬的、有条纹的轮廓——像一座建筑,有墙壁,有规则,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而我,刚刚用我的困惑,我的恐惧,我的眼泪,撞上了它的第一堵墙。
一堵用“为你好”和“将来要做生意”砌成的墙。
一堵用“两块钱,给出去一块,我自己还剩一块”的逻辑浇筑的墙。
一堵没有解释的墙。
厨房里,母亲开始盛饭了。碗碟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屋后的河还在流,水声隐隐约约。
而我已经在墙里了。
从那个阴天的早晨开始。
从那个关于两块和一块的问题开始。
我就已经在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