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三年秋，直隶顺天府固安县东乡。
这天一早晨雾未散，刘瑞担着鸡笼出了院门。肩上扁担压得微微弯曲，笼中十余只芦花鸡咕咕啼鸣。他年方二十，生得眉目清朗，皮肤因常年奔走而略染风霜，却依然俊秀帅朗。一身粗布短褐洗得泛白，腰间束着草绳，脚上是磨破边的布鞋。
有早起下田的乡邻见了他，就打趣道：“刘郎今日又去卖脸啦？那些买鸡的大娘见你这般俊，怕是要多给你几文哩！”
刘瑞听了只是腼腆一笑，并不搭话。他父母早亡，一直寄居叔父刘癞子篱下已有十年。刘癞子好赌，家中田产已输得七七八八，只剩三间破屋半亩薄地。刘瑞十四岁便挑起生计，贩鸡、打短工、挖草药，什么活计都做。他读过三年私塾，识得些字，本有心读书上进，奈何家境困顿，只能将这念头深深埋了。这几日他见鸡市行情看好，心想若能卖个好价，去城南布庄扯几尺靛蓝布给自己做件外套。身上这件补丁叠补丁，实在见不得人了。若是钱有富余，他打算再给叔父打半斤烧酒，免得他总是对自己骂骂咧咧的。
刘瑞挑着担子行至距县城半里处的岔道口，那里一颗老槐树亭亭如盖。他放下担子想歇下脚，抹抹汗。可刚把担子放下，忽瞥见树下不远处现出一抹素白。待他定神看去，竟是位年轻女子独坐在离树不远的一块青石上。只见她身着月白襦裙，外罩淡青褙子，乌发松松绾作堕马髻，只插一支素银簪。晨光透过槐叶缝隙，在她周身洒下细碎光斑，恍若披了一层金纱。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清澈如秋水，正静静望着远方。
刘瑞心头猛地一跳。他长在乡间，何曾见过这般人物？便是县城大户家的小姐，也无这般出尘气度。他慌忙低头，假装整理鸡笼，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瞥。
那女子忽转过头来，目光与他相接。刘瑞顿时如遭闪电，急忙避开她的视线。可此时却听她柔声道：“刘郎！总算是把你等来了啊？” 那声音清泠泠似山泉，带着几分江南软语的味道。
刘瑞一听，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四顾，见这荒郊野道除他和女子二人，再无旁人。
女子立即起身，裙裾微漾笑道：“正是叫你呢！刘瑞刘郎。请来这边坐，我有话对你说。”
刘瑞手足无措，放下扁担，远远作揖：“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小可刘瑞，只是个贩鸡的粗人，并不识得娘子。”
女子微笑缓步走近。她步履轻盈，裙摆几乎不沾尘土，行至刘瑞身旁停步道：“你不识我，我却识你。我非尘世中人，乃是修行之辈，与你有一段前世缘分，故在此相候。”她见
刘瑞面色惊惶，又温言道，“不必害怕，我绝无害你之意，反会助你立业成家。只是可惜，你我前缘仅有三年罢了。”
刘瑞此时脑中嗡嗡作响。他虽听乡野老人说过狐仙花妖故事，却从不信真。可眼前这女子美得不似凡人，言辞又如此诡异，莫非这狐仙花妖确有此事……他想起父亲生前告诫：行路若遇独身美貌女子，千万莫要搭理，非妖即怪。
“娘子说笑了。”刘瑞强自镇定，挑起鸡笼，“小可还要赶集，就此告辞。”
“且慢。”女子并不阻拦，只轻声叮嘱，“你今日进城，必遇一穿墨绿绸衫，腰佩白玉牌之人。他会将你鸡全数买去。可得八千四百文钱。担子空了，早些归来。”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温柔笑意，“我在家等你。”
女子说罢转身走向槐树后。就在刘瑞愣怔间，只见白影一闪，那女子竟凭空消失了！只是留在青石上几片槐叶随风打转。
刘瑞倒抽一口凉气，冷汗涔涔而下。他环顾四周，晨曦初照，鸟雀啁啾，一切如常，仿佛方才只是幻梦。可那女子音容太过真切，话语犹在耳畔。“糟了!......这女子定是妖邪！”他自语着，挑起担子飞也似的往县城奔去。自己心中还在打定主意：卖完鸡后定要绕道回家，绝不从此路过。
县城东市人声鼎沸。刘瑞寻了个角落刚放下担子，便见一中年男子踱步而来。此人约莫四十岁，面皮白净，三缕长须，身着墨绿团花绸衫，腰间果然悬着一块羊脂白玉牌。“小哥！这鸡可卖？”男子操着京腔，俯身细看了一下笼中鸡，惊讶道：“哟！都是上好的芦花鸡啊！个个膘肥体壮。”
刘瑞见到此人心中一激凛。墨绿绸衫、白玉牌，果真全应了那女子预言！他有些惊诧却稳住心神说“是......正要卖......大爷若要，每只七十文。”
男子听了爽快点头：“成！我全要了。”他数了数笼中鸡，“一共十二只，该是八百四十文。给你凑个整，八千四百文如何？”说着从怀中掏出钱袋。
刘瑞接过沉甸甸的铜钱，手微微发抖。分文不差！ 男子见他神色有异，好奇笑道：“小哥怎地？是嫌钱少吗？”
“不！不！......谢大爷厚赐！”刘瑞忙道，“只是从未一次卖得这许多钱。”
“哦！我家老爷三日后娶亲，要办百鸡宴。”男子笑着解释，“你这鸡品相好。若还有，明日再送些来城东赵府。”他留下地址，叫随从拎着鸡走了。
刘瑞站在原地呆立半晌，直到市集喧嚣似乎才缓过神。他将铜钱小心收好，心中乱如麻絮胡思乱想起来。......那女子究竟何人？为何能预知此事？她说“在家等我”，莫非真去了自家破屋？恐惧与好奇一时交织他的心。最后他咬了咬牙，决定从东门绕道回家。那条路崎岖难行，要多走半个时辰，但能避开老槐树。
走到夕阳西下时，刘瑞终于望见了自家篱笆小院。他推开柴扉，院中景象却让他惊得倒退一步。 只见那白衣女子正坐在石凳上，手持一把蒲扇，轻轻扇着小炉。炉上药罐咕嘟作响，药香弥漫。她换了身家常的浅碧衣裙，乌发用木簪松松绾着，侧影娴静，仿佛已在此生活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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