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孤城
残冬的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把冰刃,刮在临渊城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城如其名——三面环山,一面临渊,孤悬于大胤王朝的尽头,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城墙下,积雪层层叠叠,埋着往年的白骨:有战死的戍卒,有被魔物撕碎的百姓,还有不知何年何月坠入深渊的亡魂。风一吹,雪面翻动,便露出森然的骨茬,像是大地在无声地诉说。
城南的破庙里,古独蜷在草堆中,怀里揣着半块冻得如石的麦饼,饿得浑身发抖。
他是个孤儿,自小在临渊城的夹缝里求生,给药铺跑腿,替镖队探路,换一口粗粮糊口。日子如这寒冬的风,冷冽、无依,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
临渊城的人常说,这城是被诅咒的。渊底有魔物,每逢月晦之夜,便自深渊爬出,啃食人畜。古独见过那些东西——通体裹着黑雾,无面无目,唯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利爪一挥,血肉横飞。
今夜,风不一样。
起初是城楼上的铜锣,一声,两声,急促如鼓点,敲得人心发颤。紧接着,惨叫撕裂夜空,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雪地。古独猛地惊醒,冲到庙门口,便看见城门轰然炸开——一道黑雾裹挟着腥风,撞碎了门闩,吞没了守卫。
魔物来了。
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黑雾翻涌如潮,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火光四起。古独转身就跑,奔向破庙后的窄巷——那是他平日躲债的生路,狭窄、偏僻,或许能藏身。
雪地咯吱作响,身后的嘶吼越来越近。他闻得到血腥味,浓得像铁锈,熏得人作呕。巷尾是堵矮墙,他拼了命往上爬,指尖抠进砖缝,冻得发麻。
就在他即将翻越的刹那,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
是魔物的利爪。
剧痛如火烧,贯穿后背。古独惨叫一声,摔落雪地,鲜血瞬间染红了白雪。他看见那团黑雾扑面而来,猩红的眼眸近在咫尺。
他闭上眼,心想:我死了。
临渊城,也要完了。
黑暗如潮水,吞没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浮萍,缓缓回流。
古独睁眼,身下是青石板铺就的路,冷而坚实。四周灰雾弥漫,不见天日,不见边际。前方,一座石桥横跨深渊,桥身斑驳,青苔爬满石缝,桥下无水,唯有灰雾翻涌,如永夜之渊。
桥心,立着一个老人。
灰袍佝偻,白发如雪,面容模糊,唯有一柄木剑垂于身侧。剑身粗糙,似随手削成,无鞘,无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
“你想要力量吗?”
声音沙哑,低沉,像从地底传来,穿透灰雾,直抵心神。
古独愣住。
他不该活着。他该在雪地里流尽鲜血,该在魔物的利爪下化为枯骨。可此刻,他站在这里,站在一座无名的桥上,面对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老者。
他想起城中的火光,想起那些惨叫,想起自己后背撕裂的痛。
如果有力量……他就能活下来,就能握剑,就能斩魔。
“想。”他开口,声音颤抖,却坚定如铁,“我想变强。”
老人不语,只缓缓抬起木剑。
抬手,劈下,收剑。
动作极慢,极简,像是农夫挥锄,樵夫劈柴。可古独看着,却觉得这一剑里,藏着天地的呼吸,藏着风的轨迹,藏着火的节奏。
“这套剑法,无名。”老人道,“只教一遍,看好了。”
九式。
抬手,劈下。
再抬手,横斩,旋身。
再抬手,斜刺,回撤。
一式比一式简单,却一式比一式深邃。没有杀意,却有道意;没有锋芒,却有锋芒。
古独接过木剑,入手温热,沉如山岳。他学着老人的样子,抬手劈下——动作僵硬,笨拙,全无半分神韵。
“练。”老人只说一字。
于是,他在石桥上练。
灰雾茫茫,不知昼夜。
他一遍遍地练,从生涩到流畅,从僵硬到自然。起初,他觉得这剑法荒谬——如此简单,如何斩魔?可练着练着,他发现,每一次抬手,都与前一次不同。身体渐渐舒展,动作渐渐圆融,仿佛这九式,本就刻在他的骨血里。
他忘了饥饿,忘了时间,忘了自己是谁。
只知——练剑。
像是过了三日,又像是过了三年。
当他最后一次收剑,只觉体内一股热流奔涌,四肢百骸如被洗涤,五感清明,连灰雾拂过皮肤的阻力,都清晰可感。
老人看着他,缓缓点头。
“你练得不错。”
“这套剑法,最忌‘刻意’。你能至此,已是难得。”
古独喘息,望着老人,欲问——这是何处?你是谁?我能回去吗?
可老人已转身,望向深渊。
“临渊城外,尚有最后一只魔物未死。”
“我将去斩它。”
“你随我去看看罢,待我死后,我的佩刀便归你了”
“刀?”古独一怔。
什么刀?
他这才注意到,老人腰间别着一柄刀鞘,古朴陈旧,蒙着灰,看不清模样。
“一柄能斩魔物,更能斩心的刀。”老人顿了顿,声音低沉如雷,“我死后,这刀,便是你的。”
古独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望着老人的背影,那佝偻的身形,那柄粗糙的木剑,那蒙尘的刀鞘,忽然觉得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你……”他声音干涩,带着少年独有的执拗,“既然知道会死,为什么还要去?”
风声低回,灰雾翻涌。
老人静立片刻,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
“因为,总得有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