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恕,是个厨子。
出事之前,我在城东“老味道”食堂掌勺,每天一扇半猪肉,二十来只光鸡,十几条刮好的鱼。我的手记得每一种肉在砧板上的触感——猪肉软韧,鸡肉细嫩,鱼肉滑腻带刺。我能闭着眼睛从一锅高汤的气味里,分辨出是火大了还是姜放多了。
这是门手艺,我靠它吃饭,也靠它活着。
我没想到,这门手艺会变成我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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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我首先闻到的是铁锈、霉斑和一种过于浓烈的消毒水味。后脑勺钝痛,眼皮沉重得像压着湿面团。
睁开眼,视线花了十几秒才聚焦。
我躺在一块肮脏的塑料布上,头顶是裸露的水泥天花板,布满蛛网和黑黄色的水渍。光源来自右上方一盏惨白的LED灯管,嗡嗡作响,光线冷得刺骨。
我撑起身子,手按在塑料布上,黏腻的触感让我猛地缩回手。
然后我看见了。
房间不大,十平米左右。左边是一排不锈钢料理台,上面摆着刀具架、几个空盆、一桶未开封的食用油。右边墙角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袋口扎得很紧,但隐约渗出暗色。
正对面,是一扇厚重的铁门。
最让我血液冻结的,是料理台正上方的墙壁。
那里贴着一张纸。
A4大小,已经泛黄卷边,用透明胶带草草粘着。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手绘的人体部位示意图。
标题是:《特殊肉类处理指南》。
我的胃猛地抽搐起来。
“醒了?”
声音从我左侧传来,嘶哑,粗糙,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我僵硬地转过头。
铁门旁边,阴影里,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裤,一件松垮的灰色T恤,脚上是双开胶的劳保鞋。他个子不高,但肩膀很宽,手臂粗壮,正低头用一把弹簧刀削苹果。苹果皮连着,垂下来,一圈一圈,薄得透光。
刀很稳。
他削完最后一下,苹果皮完整地落进脚边的铁皮桶里,“嗒”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看向我。
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眼睛。浑浊,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兴奋,甚至没有好奇。就像屠夫看着待宰栏里的牲口——只是在确认它醒了,能站起来了,仅此而已。
“你……”我的声音干涩得自己都陌生,“你是谁?这是哪儿?”
他没回答,咬了一口苹果,嚼得很慢,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点,他也懒得擦。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又移开,看向那排刀具。
“陈恕,三十二岁,‘老味道’食堂主厨,工龄十年。”他说话平铺直叙,像在读一份无聊的档案,“擅长红烧、清炖,刀工扎实,火候稳。家里有个老娘,在乡下。没成家。对吧?”
我后背发凉:“你……”
“我观察你半个月了。”他又咬了一口苹果,“你每天下班,都从后巷走,去公交站。你习惯在第三个垃圾桶旁边点支烟,抽完才上车。上周三下雨,你没带伞,在屋檐下躲了二十分钟。”
他怎么会知道?
“为什么?”我声音发颤,“你要钱?我卡里还有……”
“钱?”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算是笑了。“我不要钱。”
他把剩下的苹果核随手丢进铁桶,弹簧刀在手里灵活地转了一圈,合上,插回裤兜。然后他站起身,朝我走来。
我本能地想往后缩,但背后就是冰冷的水泥墙。
他在我面前两步远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身上有股混合的气味:汗酸、机油,还有一丝……淡淡的、甜腥的铁锈味。
“我要你做饭。”他说。
我愣住了。
“什……什么?”
他抬起手,不是朝我,而是指向料理台上方那张纸。
“照着那个做。”他说,“材料我会给你。做得好,你有饭吃,有水喝。做不好……”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情绪——一种纯粹的、不耐烦的烦躁,“你就没用。”
“做什么饭?材料在哪儿?”我混乱地问,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像毒藤一样疯长。
他没回答,转身走到铁门边,从地上拎起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走回来,“哗啦”一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塑料布上。
几根蔫了的胡萝卜,两个发芽的土豆,半颗腐烂的卷心菜。
还有一坨用透明塑料袋裹着的、暗红色的东西。
塑料袋没系紧,敞开着口。
我的目光落在上面,凝固了。
那东西……形状不规则,表面覆盖着一层白色的、像筋膜一样的东西,边缘渗着暗红的血水。它静静躺在发黑的塑料布上,在惨白灯光下,泛着一种湿润的、油腻的光泽。
这不是猪肉。
猪肉的脂肪是白的,纹理是直的。
这团肉的纹理……是扭曲的,纤维更粗,颜色是一种不祥的、深暗的红色。尤其是那股气味——穿过塑料袋,穿过腐烂蔬菜的味道,径直钻进我的鼻腔——浓烈的、甜腻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
血的味道。
人血的味道。
我曾在食堂后厨不小心切伤过手指,血流进一盆准备焯水的排骨里,就是这种气味。我永远不会忘。
“这……这是……”我的舌头像打了结,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磕碰。
男人蹲了下来,凑近那团肉,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表情。
“新鲜的。”他喃喃道,伸出两根手指,戳了戳那团肉的表面。指尖陷进柔软的质地里,留下两个小小的凹坑。“刚弄来的。还热乎着。”
他抬头看我,表情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今天先试试手。做点简单的。”他指了指那团肉,“切片,用那边酱油和糖腌一下,煎熟。我要吃甜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工具都在那边。水龙头能用,但省着点。”他走到铁门边,手放在门把上,又回过头,补了一句。
“别想着糊弄我。我舌头灵得很。”
“好吃,还是难吃。”
“我说了算。”
铁门在他身后关上。
“咔哒。”
落锁的声音,清脆得像折断一根细小的骨头。
我瘫坐在冰冷的塑料布上,眼睛死死盯着那团躺在腐烂蔬菜旁边的、暗红色的肉。
墙上的《指南》,在惨白灯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咧开嘴的嘲笑。
我的职业,我引以为豪、安身立命的手艺,此刻成了悬在我脖子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而刀柄,握在一个只在乎“甜不甜”的恶魔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