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绝雾城
天刚破晓,苍梧迷雾秘境深处,孤绝城已被灰白色的浓雾裹得严严实实。城墙上的青砖浸着夜露,湿冷刺骨,水珠顺着砖缝缓缓淌下,在墙根积成点点水洼。整座城静得如同荒冢,唯有风穿街巷,呜呜咽咽,似有千年的怨诉。这城自建成以来,城门便未开过一次,青砖黛瓦间都透着与世隔绝的沉郁。
沈清辞年方十七,是孤绝城城主沈孤云的独女,亦是沈家第三十七代传人。她身形纤瘦,眉眼清俊,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亮得像寒夜星辰。一身靛蓝束袖劲装,衬得她身姿挺拔,腰间悬着一枚雾隐铃,行走时铃声轻脆,划破周遭的死寂。
她是城中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却也是这座城最体面的囚徒。自记事起,耳边听得最多的从不是“你想去哪儿”,而是“不准出城”“不准问外面的事”。族规一条条压下来,如同城墙上的青砖,密不透风,长老们的目光更是如影随形,尤其紧盯她,不许她靠近那扇青铜巨门半步。
可越是禁忌,越是让她心驰神往。
六岁那年,她躲在祭坛后的石柱后,亲眼见一个少年被族人绑上石台,施以“雾刑”。只见雾气翻涌,缠上少年周身,不过片刻,那鲜活的人便化作一滩清水,顺着石缝渗进地底,无影无踪。她吓得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母亲却只是轻抚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清辞,你是城主的女儿,眼泪要比常人重三分,不可轻易落。”
自那以后,她便再未放声哭过。满心的恐惧与好奇,都化作了骨子里的叛逆。她踩碎过训练场的青石板,攀上城门最高处眺望星空,一次又一次,执着地靠近那扇封禁千年的青铜门。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门外面,究竟有没有光?
今日黎明,守卫换岗,每隔半个时辰轮值一次,她算准了有十二刻钟的空当。主道上三道巡查岗戒备森严,她便绕了东侧废弃粮道。这条路久无人走,两旁杂草丛生,当年布设的晶石阵大多失效,只剩两处还残留着微弱的感应。
沈清辞脱下鞋袜,赤着双足贴地而行,冰凉的泥土裹着草叶,触感清晰。雾气流动的沙沙声,恰好盖住了她的脚步声。行至第三处塌墙,她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小块莹白的迷雾结晶——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能短暂干扰晶石的感知。她将结晶塞进石缝,屏息等待。
不过十息光景,结晶起效,晶石的微光黯淡下去。她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翻身越过断墙,贴着城墙根快步疾行,二十步后,那扇巍峨的青铜巨门便赫然在目。
门缝窄得仅容一指,沈清辞双膝跪地,右眼凑近缝隙向外望去。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浓雾,灰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察觉,原本静止的雾幕竟微微荡开一道弧线,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雾海深处缓缓靠近。
心跳骤然加快,她正想看得更清楚些,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沉重、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步一步,踏在青石路上,也踏在她的心上。
沈清辞不用回头,便知来者是谁。
来人正是孤绝城大长老沈晦,年方六十三,乃是沈氏第十二代孙。他身高五尺七寸,身着一袭绣着雾纹的灰袍,腰间束着玄色玉带,手中拄着一根雾刑杖,杖头嵌着一枚能吸收迷雾的墨色晶石,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他在族中地位尊崇,掌管刑罚与训诫,但凡违背族规者,皆由他处置。
沈清辞已记不清见过他多少次。每次她因靠近城门被抓,都是他出面训话,说辞从来不变:“迷雾即死境,出城者必遭天罚。”
她不怕他的训诫,怕的是他手中那根雾刑杖。一旦杖身催动,迷雾之力便会侵入人体,让人痛得在地上打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脚步声在她身后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沈晦站着未动,声音低沉如古钟:“又是你。”
沈清辞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她缓缓合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已尽数敛去。她转身,拍掉膝盖上的泥土,挺直了纤瘦的脊背,迎上沈晦的目光。
“我只是想看看,门外面有没有光。”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容动摇的执着。
沈晦抬手,雾刑杖轻轻点地。“咔嚓”一声轻响,地面裂开一道细缝,丝丝缕缕的雾气从中涌出,缠绕在他脚边。“外面没有光,”他语气冰冷,“只有无尽的死亡。”
“你们都说外面是绝境,”沈清辞迎着他凌厉的目光,毫不退缩,“可若没人亲眼见过,又怎知那不是一条生路?”
沈晦眼神一凛,右手握紧雾刑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周遭早已围上来四名守卫,手持长戟,寒光凛冽,将沈清辞的退路彻底封住。
“你是城主之女,更该恪守族规,”沈晦的声音愈发沉重,“今日你若不发誓,今后不再靠近城门半步,我便上报城主,对你施以族罚。”
沈清辞低头看了眼腰间的雾隐铃,铃铛静静悬着,未曾发出半点声响。她缓缓抬头,目光直视沈晦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发誓。”
沈晦盯着她,良久未发一语。他左手微微抬起,轻轻一挥。两名守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沈清辞的手臂。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哭喊,任由守卫押送着返回城主府。一路上,她脚步平稳,头颅始终高高抬起,未曾低下分毫。
回到房中,守卫关门离去,室内瞬间陷入寂静。沈清辞走到窗前,摘下腰间的雾隐铃,放在窗台上。铃铛映着窗外的雾光,微微发亮。她望着城门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铃身,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雾幕荡开的弧线。
那不是错觉,雾确实动了。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清楚,有些事情,已经开始改变。
与此同时,沈晦正站在祭坛前,手扶雾刑杖,望着远处的城门,眉头紧锁。方才沈清辞说话时的模样,那般执着,那般倔强,竟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她的母亲。
当年,那个女子也是这样站着,眼神明亮,说:“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后来,她私自出城,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一枚雾隐铃,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沈晦闭上双眼,低声念起族规第一条:“迷雾护我族,亦拘我族。凡越界者,魂归雾海,肉化尘土。”他念得很慢,字字沉重,像是在提醒自己,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东西,终究是压不住的。沈清辞不会停,她和她母亲一样,骨子里都藏着一股不信命的韧劲。而他,拦得住她的人,却拦不住她那颗向往自由的心。
城主府西院,沈清辞坐在床边。窗外雾气未散,天色依旧阴沉,室内未点灯,昏暗中,她的身影显得愈发纤瘦。她没有躺下,手指始终摩挲着那枚雾隐铃,一下,又一下。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曾带她来过城门之下。那时她仰着小脸,天真地问:“爹,门外面是什么?”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复杂地说:“别问,也别想。”
后来她才从老仆口中得知,父亲年轻时,也曾偷偷给雾外送过一包粮种,此事被发现后,全族震动,父亲也因此受了重罚。自那以后,他便将自己活成了族规的化身,严苛得近乎冷漠。
她不懂,他们为何如此惧怕外面的世界。明明,谁都没有真正见过。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下次,她不会只看一眼。她要出去,哪怕,只迈出一步。
夜深了,雾气愈发浓重,几乎将整座孤绝城都吞噬。城门方向,那道雾幕弧线已然消失,但雾海之下的某处,却传来一阵极轻的震动。似脚步声,又似风声,微弱得几乎不可察觉。
没人听见,唯有沈清辞,在窗前猛然抬起头,耳廓微动。
她听到了。
那不是幻觉。
迷雾之外,真的有东西在靠近。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手轻轻搭上门栓。门外,守卫的脚步声规律地来回走动,沉稳而坚定。
她没有开门,只是静静站了片刻,便退回床边坐下。但这一次,她笑了。嘴角微微上扬,如同寒梅初绽,带着一丝狡黠,一丝期待。
她知道,这座城关不住所有人,也不该关住所有人。
她拿起雾隐铃,轻轻晃了晃。铃声清脆,落在无边的寂静里,像是一颗石子丢进深井,激起圈圈涟漪,却无人回应。
可沈清辞心中清楚,总有一天,这铃声会被人听见。总有一天,这扇封禁千年的城门,会被推开。而她,终将看见雾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