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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雪夜归人

晚雪映珩霜

腊月的风,像是在刀刃上磨过,刮在脸上生疼。

  苏晚拎着药箱,从窄窄的巷子里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雪花被风卷着,一股脑往人衣领里钻。

  “咳……咳咳……”

  她忍不住捂嘴轻咳了两声,指尖一片冰凉。

  怀里的药箱沉甸甸的,里面是刚给城南张婶抓的药。张婶的丈夫是个拉车的脚夫,前些日子在风雪里跌了一跤,把腿摔断了,家里一下子没了生计。苏晚替他们看了病,药钱却只收了一半,还把自己攒下的几文钱塞了回去。

  “苏姑娘,你这是……”张婶当时红着眼眶,死活不肯收。

  “我一个人,吃穿用度都简单。”苏晚笑得温和,“张叔要紧,等他腿好了,再把钱慢慢还我不迟。”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也清楚,这几文钱,怕是有去无回。

  她的日子本就不宽裕。

  三年前,苏家一夜之间败落,父亲被诬通敌叛国,斩于闹市,母亲忧愤成疾,没多久也撒手人寰。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从云端跌入泥沼,连给母亲买一副像样的棺木都要四处借钱。

  后来,她被没入定远侯府为婢,在那里学会了识药、辨症,也学会了看人脸色。直到一年前,她借着一场大火假死脱身,才终于逃离那座金碧辉煌却冷得刺骨的牢笼。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下意识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苏姑娘!”

  身后有人喊她。

  苏晚回头,看见巷口跑过来一个少年,是邻街包子铺的小二,手里拎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你又忘了拿这个。”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掌柜的说,你要是不收,他明天就不让你赊账了。”

  苏晚失笑:“那我还是收着吧。”

  她接过包子,指尖被烫得微微一颤,却觉得这股暖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心里。

  “替我谢谢掌柜。”她轻声道。

  “哎!”少年应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苏姑娘,最近街上不太平,你晚上还是少出门吧。听说,北边打了败仗,有敌国的细作混进城里来了。”

  苏晚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少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跑回了巷口。

  苏晚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比刚才快了几分。

  细作?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冷峻的脸——剑眉星目,薄唇紧抿,周身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那人穿着盔甲时,像一柄出鞘的剑,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定远侯,沈知珩。

  三年前,她在定远侯府当贴身侍女,日夜伺候的,就是他。

  也是他,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那一日,他站在堂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她,声音冷得像冰。

  “苏晚,你可知罪?”

  她抬头,看着他,眼底一片清明:“我没有。”

  “没有?”他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那这些,又是什么?”

  他随手一掷,一叠书信落在她面前。上面的字迹,与她的极为相似,内容却是写给敌国将领的通敌密函。

  “不是我写的。”她摇头,声音有些发颤,“知……沈大人,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那一声“知”,是她差点脱口而出的昵称。

  他愣了一瞬,随即像是被触怒了什么,眼神骤然冷下来:“苏晚,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那一刻,她的心,像被生生撕裂。

  后来,他下令将她打入地牢,择日问斩。

  再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定远侯府的西跨院烧成了一片废墟。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葬身火海。

  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她亲手点燃了那把火。

  “苏晚,你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学会自己救自己。”

  这是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做到了。

  只是,每一次想起那片火光,她都会觉得胸口发闷,仿佛又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

  “呼——”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记忆压了下去。

  三年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定远侯府里小心翼翼讨生活的小侍女。她现在是苏晚,一个在市井之间讨生活的小医女,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雪似乎更大了。

  得赶紧回去。

  她租住的小院在城西,一条偏僻的胡同深处。院子不大,只有一间正房,一间偏房,院子里种着一棵歪脖子枣树。每到秋天,枣子熟了,她会打一些下来,晾成枣干,留着冬天泡水喝。

  她刚走到胡同口,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快,快追!”

  伴随着马蹄声和脚步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胡同深处跑了出来,正好与她撞了个满怀。

  “呃——”

  苏晚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药箱差点掉在地上。

  那人却比她更惨,直接摔在地上,溅起一片雪泥。

  “你——”

  她刚想开口,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头发凌乱,脸上沾着血和泥,看不清容貌。他的肩膀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正顺着手臂往下流,在雪地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花。

  “后面有人追……”他低声道,声音嘶哑,“帮我。”

  苏晚下意识想后退。

  她不傻,这种情况,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斗殴。

  “苏姑娘!”

  远处传来一阵呼喊。

  她回头,看见几个身穿官服的人正朝这边跑来,手里拿着刀,神情紧张。

  “看见一个黑衣人跑过去了吗?”为首的捕快大声问道。

  苏晚心里一紧,目光下意识往旁边的阴影处扫了一眼。

  那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她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他躲进了旁边的巷子。

  “没……没看见。”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刚从那边过来,没看到什么黑衣人。”

  捕快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视线在她手里的药箱上停了停。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医女。”她回答,“刚给人看完病回来。”

  捕快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胡同,眉头皱得更紧了。

  “最近城里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晚上少出来。”他丢下一句,又对身后的人说,“走,再往前找找!”

  一行人匆匆离开。

  苏晚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转身,走进旁边的小巷。

  巷子很窄,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地上积着薄薄一层雪。黑衣人正靠在墙角,脸色苍白,嘴唇却抿得紧紧的。

  “你……”

  她刚开口,就被他打断。

  “借一步说话。”他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你受伤了。”她皱起眉,“再不处理,会失血过多。”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

  “你不怕我是坏人?”

  “怕。”她答得干脆,“但你现在跑不动,我喊一声,你就完了。”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不喊?”

  “你刚撞我的时候,没下死手。”她平静地说,“而且,你身上的伤,是刀伤,不是普通的斗殴。”

  她蹲下身,打开药箱,拿出干净的布条和伤药。

  “你是医女?”他问。

  “嗯。”

  她伸手去解他肩上的衣服。

  “等等。”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很稳。

  “放心,我不会占你便宜。”她淡淡道,“我只是想活命。”

  他沉默了一瞬,慢慢松开了手。

  刀锋划开的伤口很深,皮肉翻卷,血已经有些凝固。

  “疼的话,忍着点。”她低声道。

  她先用干净的布条擦去周围的血迹,又用烈酒消毒。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出声。

  “你不怕我?”她一边上药,一边问。

  “怕。”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怕你是他们的人。”

  “他们?”

  “追杀我的人。”

  她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那你现在还活着,说明我不是。”

  他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疲惫。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苏晚。”

  “苏晚……”他重复了一遍,“好名字。”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像寒夜里的星子。

  “你呢?”她问。

  他沉默了一瞬,道:“沈……林。”

  “沈林?”

  “嗯。”

  她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上好药,她用布条将伤口仔细包扎好。

  “好了。”她站起身,“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就这么放我走?”他有些意外。

  “不然呢?”她看着他,“你觉得,我应该把你交给他们?”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怕我以后再来找你麻烦?”

  “你若真要找我麻烦,现在就能。”她淡淡道,“而且,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是医女。医者,见死不救,会遭天谴。”

  他愣了一瞬,忽然笑了。

  “你倒是坦诚。”

  他挣扎着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就踉跄了一下。

  “你现在走不了。”苏晚皱眉,“你的伤需要静养。”

  “我不能连累你。”

  “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她看了他一眼,“你死了,他们照样会怀疑到我头上。”

  他沉默了。

  “跟我来吧。”她叹了口气,“我家不远。”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苏晚带着他,从一条更偏僻的小路绕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进来吧。”她推开屋门,“先把衣服换了。”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角落里堆着一些晒干的草药。

  “你一个人住?”他问。

  “嗯。”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旧棉衣,递给他:“先将就一下。”

  他接过棉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不怕我是坏人?”

  “怕。”她重复了一遍,“但我更怕麻烦。”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转身去里间换衣服时,苏晚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手却微微发抖。

  “苏晚,你在做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你忘了三年前的事了吗?”

  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好心救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沈知珩。

  她救了他的命,他却在她最需要信任的时候,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不会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不一样。”

  她不知道的是,里间的人,在脱下黑衣的那一刻,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一块玉佩上。

  玉佩是白玉雕成的,上面刻着一个“沈”字。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佩,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沈林……”他低声自语,“沈知珩,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本不该来这里。

  他是定远侯,是朝廷重臣,是三军统帅。

  可他却在一场刺杀中,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中了埋伏,险些丧命。

  他一路逃到这里,本以为自己会倒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却没想到,会遇到一个叫苏晚的小医女。

  “苏晚……”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

  “你好了吗?”屋外传来她的声音。

  “好了。”他收起思绪,推开里间的门。

  换上棉衣的他,少了几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普通人的温和。

  “坐下吧。”苏晚指了指桌边的椅子,“我去给你熬点药。”

  “你还会熬药?”他有些惊讶。

  “我是医女。”她淡淡道,“不会熬药,怎么给人看病?”

  她走到灶台边,点燃火,从药箱里拿出几味草药,放进陶罐里慢慢熬。

  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将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肤色映得柔和了几分。

  沈知珩看着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他问。

  “喜欢安静。”她头也不回地答。

  “你家人呢?”

  她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都不在了。”

  他沉默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她轻声道,“人各有命。”

  药很快熬好了。

  她将药倒进碗里,递给他:“有点苦,忍着点。”

  他接过药碗,一口喝干。

  “你不怕我下毒?”他挑眉。

  “你若死在我这里,我更麻烦。”她淡淡道。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苏晚说,“明天一早再走。”

  “你就这么放心我?”

  “你现在连走路都走不稳。”她看了他一眼,“就算你想做什么,也没力气。”

  他被噎了一下,随即失笑。

  “好。”他点头,“那我就再麻烦你一晚。”

  夜深了,雪还在下。

  苏晚收拾好药箱,又检查了一遍门窗,这才准备回房。

  “苏晚。”

  沈知珩忽然叫住她。

  “嗯?”

  “谢谢你。”他认真地说。

  她愣了一瞬,随即笑了笑:“医者本分。”

  她转身走进里间,关上了门。

  屋外,沈知珩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没想到,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穿着浅绿色衣裙的少女,站在桃花树下,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知珩。”

  她这样叫他。

  他想看清她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直到最后,少女的脸慢慢变成了苏晚的模样。

  “苏晚……”

  他在梦里低声呢喃。

  里间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

  苏晚站在门后,看着熟睡中的沈知珩,眼神复杂。

  “沈林……”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你到底是谁?”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男人,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再次走进她的生命。

  而这一次,他带来的,不只是救赎,还有更深的伤害。

  风雪夜归人,命运的齿轮,已经悄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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