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是在刀刃上磨过,刮在脸上生疼。
苏晚拎着药箱,从窄窄的巷子里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雪花被风卷着,一股脑往人衣领里钻。
“咳……咳咳……”
她忍不住捂嘴轻咳了两声,指尖一片冰凉。
怀里的药箱沉甸甸的,里面是刚给城南张婶抓的药。张婶的丈夫是个拉车的脚夫,前些日子在风雪里跌了一跤,把腿摔断了,家里一下子没了生计。苏晚替他们看了病,药钱却只收了一半,还把自己攒下的几文钱塞了回去。
“苏姑娘,你这是……”张婶当时红着眼眶,死活不肯收。
“我一个人,吃穿用度都简单。”苏晚笑得温和,“张叔要紧,等他腿好了,再把钱慢慢还我不迟。”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也清楚,这几文钱,怕是有去无回。
她的日子本就不宽裕。
三年前,苏家一夜之间败落,父亲被诬通敌叛国,斩于闹市,母亲忧愤成疾,没多久也撒手人寰。那时候,她才十五岁,从云端跌入泥沼,连给母亲买一副像样的棺木都要四处借钱。
后来,她被没入定远侯府为婢,在那里学会了识药、辨症,也学会了看人脸色。直到一年前,她借着一场大火假死脱身,才终于逃离那座金碧辉煌却冷得刺骨的牢笼。
想到这里,她的脚步下意识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苏姑娘!”
身后有人喊她。
苏晚回头,看见巷口跑过来一个少年,是邻街包子铺的小二,手里拎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你又忘了拿这个。”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掌柜的说,你要是不收,他明天就不让你赊账了。”
苏晚失笑:“那我还是收着吧。”
她接过包子,指尖被烫得微微一颤,却觉得这股暖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心里。
“替我谢谢掌柜。”她轻声道。
“哎!”少年应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苏姑娘,最近街上不太平,你晚上还是少出门吧。听说,北边打了败仗,有敌国的细作混进城里来了。”
苏晚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少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跑回了巷口。
苏晚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比刚才快了几分。
细作?
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张冷峻的脸——剑眉星目,薄唇紧抿,周身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那人穿着盔甲时,像一柄出鞘的剑,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定远侯,沈知珩。
三年前,她在定远侯府当贴身侍女,日夜伺候的,就是他。
也是他,亲手将她推入深渊。
“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那一日,他站在堂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她,声音冷得像冰。
“苏晚,你可知罪?”
她抬头,看着他,眼底一片清明:“我没有。”
“没有?”他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那这些,又是什么?”
他随手一掷,一叠书信落在她面前。上面的字迹,与她的极为相似,内容却是写给敌国将领的通敌密函。
“不是我写的。”她摇头,声音有些发颤,“知……沈大人,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那一声“知”,是她差点脱口而出的昵称。
他愣了一瞬,随即像是被触怒了什么,眼神骤然冷下来:“苏晚,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那一刻,她的心,像被生生撕裂。
后来,他下令将她打入地牢,择日问斩。
再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定远侯府的西跨院烧成了一片废墟。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葬身火海。
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她亲手点燃了那把火。
“苏晚,你若想活下去,就必须学会自己救自己。”
这是母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做到了。
只是,每一次想起那片火光,她都会觉得胸口发闷,仿佛又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
“呼——”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记忆压了下去。
三年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定远侯府里小心翼翼讨生活的小侍女。她现在是苏晚,一个在市井之间讨生活的小医女,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雪似乎更大了。
得赶紧回去。
她租住的小院在城西,一条偏僻的胡同深处。院子不大,只有一间正房,一间偏房,院子里种着一棵歪脖子枣树。每到秋天,枣子熟了,她会打一些下来,晾成枣干,留着冬天泡水喝。
她刚走到胡同口,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快,快追!”
伴随着马蹄声和脚步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胡同深处跑了出来,正好与她撞了个满怀。
“呃——”
苏晚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药箱差点掉在地上。
那人却比她更惨,直接摔在地上,溅起一片雪泥。
“你——”
她刚想开口,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头发凌乱,脸上沾着血和泥,看不清容貌。他的肩膀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正顺着手臂往下流,在雪地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花。
“后面有人追……”他低声道,声音嘶哑,“帮我。”
苏晚下意识想后退。
她不傻,这种情况,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斗殴。
“苏姑娘!”
远处传来一阵呼喊。
她回头,看见几个身穿官服的人正朝这边跑来,手里拿着刀,神情紧张。
“看见一个黑衣人跑过去了吗?”为首的捕快大声问道。
苏晚心里一紧,目光下意识往旁边的阴影处扫了一眼。
那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她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他躲进了旁边的巷子。
“没……没看见。”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刚从那边过来,没看到什么黑衣人。”
捕快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视线在她手里的药箱上停了停。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医女。”她回答,“刚给人看完病回来。”
捕快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胡同,眉头皱得更紧了。
“最近城里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晚上少出来。”他丢下一句,又对身后的人说,“走,再往前找找!”
一行人匆匆离开。
苏晚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转身,走进旁边的小巷。
巷子很窄,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地上积着薄薄一层雪。黑衣人正靠在墙角,脸色苍白,嘴唇却抿得紧紧的。
“你……”
她刚开口,就被他打断。
“借一步说话。”他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你受伤了。”她皱起眉,“再不处理,会失血过多。”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
“你不怕我是坏人?”
“怕。”她答得干脆,“但你现在跑不动,我喊一声,你就完了。”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不喊?”
“你刚撞我的时候,没下死手。”她平静地说,“而且,你身上的伤,是刀伤,不是普通的斗殴。”
她蹲下身,打开药箱,拿出干净的布条和伤药。
“你是医女?”他问。
“嗯。”
她伸手去解他肩上的衣服。
“等等。”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很稳。
“放心,我不会占你便宜。”她淡淡道,“我只是想活命。”
他沉默了一瞬,慢慢松开了手。
刀锋划开的伤口很深,皮肉翻卷,血已经有些凝固。
“疼的话,忍着点。”她低声道。
她先用干净的布条擦去周围的血迹,又用烈酒消毒。他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出声。
“你不怕我?”她一边上药,一边问。
“怕。”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怕你是他们的人。”
“他们?”
“追杀我的人。”
她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那你现在还活着,说明我不是。”
他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疲惫。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苏晚。”
“苏晚……”他重复了一遍,“好名字。”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像寒夜里的星子。
“你呢?”她问。
他沉默了一瞬,道:“沈……林。”
“沈林?”
“嗯。”
她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上好药,她用布条将伤口仔细包扎好。
“好了。”她站起身,“你现在可以走了。”
“你就这么放我走?”他有些意外。
“不然呢?”她看着他,“你觉得,我应该把你交给他们?”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不怕我以后再来找你麻烦?”
“你若真要找我麻烦,现在就能。”她淡淡道,“而且,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是医女。医者,见死不救,会遭天谴。”
他愣了一瞬,忽然笑了。
“你倒是坦诚。”
他挣扎着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就踉跄了一下。
“你现在走不了。”苏晚皱眉,“你的伤需要静养。”
“我不能连累你。”
“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她看了他一眼,“你死了,他们照样会怀疑到我头上。”
他沉默了。
“跟我来吧。”她叹了口气,“我家不远。”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苏晚带着他,从一条更偏僻的小路绕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进来吧。”她推开屋门,“先把衣服换了。”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角落里堆着一些晒干的草药。
“你一个人住?”他问。
“嗯。”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旧棉衣,递给他:“先将就一下。”
他接过棉衣,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不怕我是坏人?”
“怕。”她重复了一遍,“但我更怕麻烦。”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转身去里间换衣服时,苏晚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她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手却微微发抖。
“苏晚,你在做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你忘了三年前的事了吗?”
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好心救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沈知珩。
她救了他的命,他却在她最需要信任的时候,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不会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不一样。”
她不知道的是,里间的人,在脱下黑衣的那一刻,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一块玉佩上。
玉佩是白玉雕成的,上面刻着一个“沈”字。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佩,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沈林……”他低声自语,“沈知珩,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本不该来这里。
他是定远侯,是朝廷重臣,是三军统帅。
可他却在一场刺杀中,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出卖,中了埋伏,险些丧命。
他一路逃到这里,本以为自己会倒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却没想到,会遇到一个叫苏晚的小医女。
“苏晚……”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熟悉。
“你好了吗?”屋外传来她的声音。
“好了。”他收起思绪,推开里间的门。
换上棉衣的他,少了几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多了几分普通人的温和。
“坐下吧。”苏晚指了指桌边的椅子,“我去给你熬点药。”
“你还会熬药?”他有些惊讶。
“我是医女。”她淡淡道,“不会熬药,怎么给人看病?”
她走到灶台边,点燃火,从药箱里拿出几味草药,放进陶罐里慢慢熬。
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将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肤色映得柔和了几分。
沈知珩看着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他问。
“喜欢安静。”她头也不回地答。
“你家人呢?”
她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都不在了。”
他沉默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她轻声道,“人各有命。”
药很快熬好了。
她将药倒进碗里,递给他:“有点苦,忍着点。”
他接过药碗,一口喝干。
“你不怕我下毒?”他挑眉。
“你若死在我这里,我更麻烦。”她淡淡道。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苏晚说,“明天一早再走。”
“你就这么放心我?”
“你现在连走路都走不稳。”她看了他一眼,“就算你想做什么,也没力气。”
他被噎了一下,随即失笑。
“好。”他点头,“那我就再麻烦你一晚。”
夜深了,雪还在下。
苏晚收拾好药箱,又检查了一遍门窗,这才准备回房。
“苏晚。”
沈知珩忽然叫住她。
“嗯?”
“谢谢你。”他认真地说。
她愣了一瞬,随即笑了笑:“医者本分。”
她转身走进里间,关上了门。
屋外,沈知珩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没想到,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穿着浅绿色衣裙的少女,站在桃花树下,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知珩。”
她这样叫他。
他想看清她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直到最后,少女的脸慢慢变成了苏晚的模样。
“苏晚……”
他在梦里低声呢喃。
里间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
苏晚站在门后,看着熟睡中的沈知珩,眼神复杂。
“沈林……”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你到底是谁?”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男人,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再次走进她的生命。
而这一次,他带来的,不只是救赎,还有更深的伤害。
风雪夜归人,命运的齿轮,已经悄然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