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浮沉,像浸泡在温热粘稠的蜜里,不知岁月。
直到某处传来极其细微的、冰层皲裂的“喀嚓”声。
那声音起初只一丝,细若游针落入深潭,随即,第二道,第三道……裂痕蛛网般蔓延,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最后轰然贯穿了亘古的寂静。
阿炽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没有光,只有一片沉重的、压实了的黑暗。她躺在一个坚硬的容器里,触手冰凉,带着某种锈蚀与岁月混合的奇异气息。是她的棺椁,那具用来沉睡的、铭刻着隐匿与封印阵法的青铜棺椁。
发生了什么?
最后的记忆是天地间混乱驳杂的嘶吼,是崩裂的天空与燃烧的大地,是力竭后沉入无边黑暗的虚脱。她睡了多久?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
四肢百骸传来久未活动的僵硬和一种奇异的……空乏感。神源沉寂,灵力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像风中残烛。她尝试调动内息,回应她的只有丹田深处一缕细弱得可怜的热流。
这不对劲。即便是沉睡万年,神躯自晦,也不该衰弱至此。
她抬起手,想要推开棺盖。入目的,是一只幼小、圆润、手背上还带着可爱肉窝的小手。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五指短小,指甲是柔嫩的粉色。
阿炽愣住了。
她缓慢地、一寸寸地转动视线,看向自己的身体。小小的,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样式古朴的暗金色袍子里,袍子空荡荡,更衬得里面的身体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娃娃。腿很短,脚也很小。
她,上古先天瑞兽,司掌炽阳与祥瑞,曾翱翔九天,啼鸣震彻四极八荒的……现在是个看起来最多三岁的人类幼崽模样?
是沉睡导致的形体退化?还是那场浩劫最后的余波?亦或是……棺椁的封印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岔子?
没等她想明白,上方传来“隆隆”闷响,紧接着,大片的天光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轰然涌入。
棺盖被一股蛮横的外力直接掀飞了。
阿炽眯起眼,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她抬手挡了挡,从指缝间望出去。
几颗脑袋凑在棺椁边缘,逆着光,投下高大的阴影。他们低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惊异、探究,以及一种……让阿炽不太舒服的、近乎看待新奇玩偶的兴味。
“嘿!快来看!真有东西!”
“活、活的?这棺材里怎么会躺了个小娃娃?”
“是人族?气息不太像……弱得很,闻着倒有股奇怪的暖烘烘的味儿。”
“管他呢,这荒山野岭,上古禁地边上捡到的,指不定是什么好东西。带回去给长老们瞧瞧!”
说话的是几个身形高大、面貌粗犷的“人”。但阿炽一眼就看出,他们并非纯粹人族。为首的那个,额角有未完全化形的灰黑色坚硬短角,身上带着浓重的土腥气和淡淡的血气,是个狼妖,修为约莫在化形期,不太稳固,妖气驳杂。另外几个,有狐尾半露的,有瞳色异于常人的,皆是山林间修行有成、刚刚能化出人形的大妖。
他们打量她的目光,不像在看一个同等的、需要警惕的存在,而像是在评估一件意外收获的、有些奇特的“物品”。
阿炽沉默着,任由那狼妖探进一只毛茸茸、指甲锋利的大手,将她从冰冷的青铜棺椁里拎了出来。动作不算温柔,但也没用大力,更像是拎起一只孱弱的幼兽。
脚踩在松软湿润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上,微微下陷。久违的、属于大地的触感从脚心传来,带着蓬勃却陌生的生机。她环顾四周,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远处是起伏的、颜色深郁的山峦轮廓,空气中灵气含量低得可怜,而且异常浑浊,夹杂着无数混乱的、弱小的生灵气息。
这里绝不是她沉睡前的任何一处熟悉地界。天地法则似乎也……稀薄了许多。
“小东西,吓傻了?不会说话?”狼妖把她放到地上,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
阿炽垂下眼睫,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金芒。她没开口,只是抬起小脸,用那双属于幼童的、又大又圆的眼睛,安静地看着狼妖。瞳色是极深的黑,仔细看,最深处却像蕴着一点将熄未熄的暗金火星。
力量衰退至此,形如幼童,又被这些灵智未开、气息浑浊的下界妖族围住。示弱,观察,是最稳妥的选择。瑞兽天生对善恶感知敏锐,这些妖物此刻对她并无必杀恶意,更多是好奇与贪婪。
贪婪……或许可暂为利用。
“算了,先带回去。这细皮嫩肉的,别是哪个大族偷跑出来玩丢了的小祖宗,捡回去也算个交代。”另一个顶着狐狸耳朵的男妖说道,眼神在阿炽身上那件明显不凡的暗金袍子上转了转。
狼妖点头,一把将阿炽抱起来,扛在肩头。他的肩膀硬邦邦,肌肉贲张,硌得阿炽不太舒服,但她没动。
狼妖们不再停留,其中一人将沉重的青铜棺盖胡乱盖回棺椁上,又踢了几脚泥土草草掩埋,便扛着阿炽,身形如风,在密林中疾驰起来。树木飞快地向后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
阿炽伏在狼妖肩头,小小的身体随着奔跑微微颠簸。她看着脚下飞速掠过的、属于这个陌生时代的土地,眼神沉静,深处那点暗金,明灭不定。
行了约莫半日,穿过数道天然形成的迷障和简陋的警戒阵法,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巨大聚落。建筑多用巨石和巨木搭建,粗犷豪放,充满野性的力量感。聚落中妖气冲天,各种形态的妖族来往穿梭,有的完全化形,与常人无异,有的则保留着鲜明的本族特征,兽首人身,或人立而行拖着尾巴。喧嚣鼎沸,充满活力,却也混乱无序。
狼妖扛着阿炽的到来,引起了不少妖的注意。
“灰角!回来啦?这趟出去有收获?哟,还捡了个小不点回来?”
“人族?闻着不像啊……这小模样倒挺齐整。”
“捡的?哪儿捡的?可别惹麻烦!”
被称为灰角的狼妖瓮声瓮气地回应:“上古战场外围,一个破棺材里蹦出来的。肯定不是普通娃,先交给长老们瞧瞧。”
他们一路深入聚落中心,来到一座最为高大、以整块青灰色巨石凿刻而成的殿宇前。殿前有妖兵守卫,看见灰角,点头放行。
殿内光线昏暗,燃烧着气味浓烈的兽脂火把。上方坐着三位老者,气息明显比灰角等妖醇厚凝实许多,但落在阿炽感知里,依旧驳杂不纯。居中一位,身形佝偂,披着羽衣,眼瞳是琥珀色的竖瞳,应是禽类大妖。左侧一位,满脸褶皱,呼吸间隐隐有风雷之声。右侧一位,最为温和,头发却是蜿蜒扭动的细小青蛇。
三位长老的目光,齐齐落在被灰角放在地上的阿炽身上。
那一瞬间,阿炽感受到数道强横的妖识扫过自己身体,试图探查。她体内那缕微弱的本源之力自动流转,于最深处蛰伏,将一切瑞兽特有的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这具幼小躯壳本身微弱的、暖洋洋的生命力,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仿佛来自亘古的晦涩余韵。
长老们的妖识逡巡几圈,脸上相继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怪哉……”羽衣长老捻着几根胡须,竖瞳紧盯阿炽,“非人,非妖,亦非精怪。骨龄幼小,气血却……沉凝异常。这残留的意韵……”
“棺椁何在?是何模样?”风雷之声的长老沉声问。
灰角连忙描述一番。
蛇发长老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上古样式……难道,是某个远古大能陨落后,精血不灭,机缘巧合化生而出?或是……某种天地孕育的灵胎,恰在那处出土?”
这个猜测,让三位长老的眼神都火热了几分。天地灵胎,远古大能遗泽,无论哪种,对如今式微、偏安一隅的妖族来说,都可能意味着机缘!
“孩子,”蛇发长老弯下腰,声音刻意放得柔和,但他扭动的发丝让小阿炽默默移开了点视线,“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阿炽抬眸,静静看着他,依旧不答。她只是伸出小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肚子。跑了半日,这具幼小的身体,饿了。
动作稚拙,眼神干净,配上那苍白的小脸和不合身的袍子,显得格外可怜。
三位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
“罢了,许是惊吓过度,或是灵智初生,尚未通晓言语。”羽衣长老挥挥手,“灰角,你们此行有功。这小……丫头,暂且安置在幼崽谷,好生照看,不得怠慢。也勿要对外声张,待我等查明其跟脚再说。”
“是!”灰角恭敬应下。
阿炽又被抱了起来,这次是被一个闻讯赶来、面容慈和的中年妇人接过去。妇人原型似乎是鹿妖,身上有草木清香,眼神温和。她轻轻拍着阿炽的背,低声哄着:“可怜见的,吓坏了吧?婆婆带你去吃东西,睡觉觉,好不好?”
阿炽将脸靠在妇人柔软的颈窝,任由她抱着自己,穿过喧嚣的聚落,走向一处更为宁静、弥漫着奶香和草木气息的山谷。沿途能看到许多毛茸茸的、各种形态的妖族幼崽在嬉戏打闹。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上古战场……灵胎遗泽……妖族聚落……幼崽。
力量微弱,前路未卜。
但,总算是醒过来了。
在这个陌生的、贫瘠的、连妖族都只能蜷缩一隅的时代。
她,得先活下去。
然后,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鹿妖婆婆抱着她的手很稳,步伐轻柔。阿炽蜷在她怀里,像个真正困倦的幼崽,呼吸逐渐均匀绵长。
只有她自己知道,意识深处,那一点不灭的暗金,正在缓缓复苏,如同冰封大地之下,悄然涌动的炽热岩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