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冬，津门。
铅灰色的云层压在秃枝桠上，碎雪沫子被北风卷着，扑打在临街茶馆的玻璃窗上，晕开一片朦胧的白。靠窗的雅座里，路垚拢着厚呢大衣，指尖捏着半块桂花糕，眼神却落在窗外巷口——卖冰糖葫芦的老汉跺着脚吆喝，声音被风雪吞了半截，听着竟有些寂寥。
桌上摆着的报纸，头版标题还印着“法租界连环失窃案告破，巡捕房乔探长再立奇功”，只是那铅字旁边的空白处，被人用铅笔潦草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戴着顶不合时宜的礼帽，活脱脱是乔楚生的模样。
路垚盯着那小人发愣，嘴角刚弯起一点弧度，就听见茶馆门口的铜铃“叮铃”一响，带着寒气的风裹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
来人穿着黑色短打皮衣，肩背挺直如松，眉眼间的凌厉被风尘磨去几分，只剩沉郁的倦色。他扫过满堂宾客，目光精准地落在靠窗的雅座上，四目相对的刹那，路垚手里的桂花糕“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乔楚生？”路垚的声音拔高了些，惊得邻桌客人侧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乔楚生没应声，大步走过来，将手里的牛皮公文包往桌上一放，震得茶碗叮当作响。他脱下沾雪的皮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腹在那张印着自己名字的报纸上轻轻敲了敲：“躲到津门来吃桂花糕，路三土，你倒是自在。”
路垚心虚地把报纸往旁边挪了挪，梗着脖子反驳：“什么叫躲？我这是……是暂避风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海那摊子事多麻烦，诺曼的余党还在暗处盯着，白老爷子那边……”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了。
白幼宁。
这个名字像根细刺，轻轻一挑，就带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三个月前，他和白幼宁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订婚宴，最终以一纸和平解除婚约的声明收尾——没有争吵，没有撕扯，只有一句“志不同，道不合，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天他拎着行李箱走出白家公馆，撞见守在门口的乔楚生。男人没问缘由，只是递给他一支烟，低声说：“想走就走，上海的事，有我。”
后来他才知道，乔楚生为了替他挡下白老爷子的怒火，硬是扛下了巡捕房半数的非议，还暗中清剿了诺曼残党里最棘手的一股势力。
这些事，乔楚生没提，他也没问。
此刻茶馆里的暖气氤氲，路垚却觉得指尖有些发凉。他别开脸，盯着窗外的雪：“你来找我，不会是专程来训我的吧？”
乔楚生终于笑了，那笑意淡得像窗外的雪，却暖得让人心头一热。他拉开椅子坐下，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卷宗，推到路垚面前：“法租界出了新案子，三具尸体，死状一模一样，都是心口插着一支白玫瑰。法医验了三天，没查出半点头绪。”
路垚的目光瞬间被卷宗上的照片勾住了——死者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胸口的白玫瑰开得正艳，花瓣上还沾着细碎的露水。
“白玫瑰？”他皱起眉，伸手想去翻卷宗，却被乔楚生按住了手腕。
男人的掌心温热，力道却不容置疑。
“路垚，”乔楚生看着他，眼神沉得像深潭，“这案子，只有你能破。跟我回上海。”
路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乔楚生眼底的恳切，看着对方眼下淡淡的青黑，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在码头准备登船时，乔楚生站在岸边，逆着光，身影孤单得不像话。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和乔楚生的交集，大概就止步于那些鸡飞狗跳的探案时光了。
可此刻，掌心相贴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卷宗上的白玫瑰在眼前晃，沪上的风，好像顺着这道缝隙，吹进了津门的风雪里。
路垚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抽走了乔楚生手里的卷宗。
“先说好，”他翻着卷宗，声音含糊，“破案可以，但是乔探长得管饭——我要吃沈记的生煎包，还要喝双皮奶，另外……”
他抬眼，撞进乔楚生含笑的目光里。
“另外，”路垚的耳朵尖悄悄红了，“这次的案子奖金，得全归我。”
乔楚生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划过柔软的发顶，带着不容错辨的温柔。
“好，”他说，“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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