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青第一次注意到叶柯灵，是在经济学院一楼公告栏的玻璃橱窗里。
那是九月中旬，新生军训刚结束的第三周，奖学金初审名单像一纸判决书贴在橱窗最左侧。穆小青的手指顺着名单往下滑，指甲因为前两天在食堂兼职洗盘子而有些开裂——她需要这个，任何一个奖学金对她来说都不是荣誉，是生存。
指尖停住了。
“叶柯灵”三个字后面跟着的数字让穆小青屏住了呼吸：五万。特等奖学金，经济学院仅此一人。
她几乎要把脸贴到玻璃上，确认自己没有多数一个零。五万，足够她支付下一年的学费，还能给家里寄去一笔，或许还能买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掐着时间去机房抢位置。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室友林薇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了然道：“哦，叶柯灵啊，咱们学院的新晋女神。听说家里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好像在上海还有几家酒店。”林薇压低了声音，“开学那天送她来的车，这个数。”
林薇比了个手势，穆小青没看清具体数字，但她的心跳更快了。
接下来的三天，穆小青开始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观察。
她发现叶柯灵每周二四下午两点到五点会出现在图书馆三楼靠窗位置；独来独往，身边没有固定同伴；拒绝过至少三个公开表白的追求者——两个男生，一个女生，拒绝方式都是平静的三个字：“对不起。”然后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穆小青还注意到，叶柯灵的衣服从来不带明显的logo，但剪裁和面料在阳光下会显出不同寻常的质感。她背的包看起来普通，但有一次穆小青在杂志上看到同款，标价相当于她两年生活费。
“完美目标。”
周三晚上，穆小青在廉价的笔记本上写下这四个字时，合租屋的灯管正好闪烁了一下。她在城中村租的这个小隔间月租四百，墙壁薄得能听见隔壁夫妻的争吵声。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的计划清晰而冷酷：接近叶柯灵，建立关系，最好是“恋爱关系”——在这个同性婚姻已经合法十年的社会里，这并不突兀。成为叶柯灵的女朋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关注度，意味着经济支持，意味着她可以不用每天打三份工还能活得体面。
至于感情？穆小青合上笔记本，对着裂了一条缝的镜子整理头发。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至少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表演出来。
第一次“偶遇”设计在周四下午。
穆小青借来了金融系学姐的《高级宏观经济学》——一本厚重、专业、足够彰显学习态度的书。她算准时间，在两点十五分走向图书馆三楼。叶柯灵果然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外文原版书，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美式咖啡。
穆小青走到距离叶柯灵两个书架的位置，开始等待。
两点二十三分，叶柯灵起身走向经济学书架区。
就是现在。
穆小青抱着书快步走过去，在转角处“恰巧”与叶柯灵相遇——她计算了角度和速度，确保碰撞足够真实但不会太重。
书从她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穆小青立刻蹲下，一边捡书一边抬头，脸上挂着练习过多次的歉意表情。这个表情她对着镜子调整过：眉头微蹙，眼神真诚但不过分谄媚，嘴角要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
然后她撞上了叶柯灵的目光。
穆小青准备好的第二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那双眼睛太清醒了。不是冷漠，不是疏离，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清醒，仿佛已经看穿了这场碰撞里所有的预谋、计算和时间掐算。叶柯灵看着她，就像在看一道已经知道答案的数学题。
时间凝固了三秒——穆小青心里数着，三秒，足够尴尬但不会太长。
“没关系。”叶柯灵终于开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平淡得像白开水，没有温度也没有杂质。
她也蹲下来，帮穆小青捡散落的书页。她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没有涂任何颜色。在递还那本《高级宏观经济学》时，她的指尖在封面上停顿了一秒。
“这本书的第七章有个模型已经过时了，”叶柯灵说，眼睛看着书而不是穆小青，“最新一期的《经济研究》有修正版本，数据库里可以找到。”
然后她站起身，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穆小青抱着书站在原地，看着叶柯灵回到座位，重新翻开那本外文原版书，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窗外的阳光正好斜射在她侧脸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计划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量。
穆小青走回自己的位置——她特意选了一个能看到叶柯灵但不会被直接注意到的角落。她翻开《高级宏观经济学》第七章，发现那里夹着一张浅黄色的便签。
便签上没有写“第七章已过时”之类的提醒。上面是一个网址，一串数字密码，还有一个简短的手写标注：“数据库入口，历年奖学金申请材料范本。”
字迹工整利落，像打印出来的一样。
穆小青盯着那张便签看了整整十秒钟，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笑容在她脸上绽开，先是眼睛，然后是嘴角，最后整个面部表情都松弛下来。她把便签小心地夹回书里，合上书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
看来，她的目标比她想象的要“配合”。
不，不是配合。穆小青纠正自己的想法。叶柯灵知道这是设计好的碰撞，知道那本《高级宏观经济学》是借来的道具，甚至可能知道穆小青的名字、专业、乃至经济状况——五万块的奖学金获得者，想要查一个普通新生的信息太容易了。
但她还是给出了那张便签。
为什么？
穆小青望向窗边的叶柯灵。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专注地看着书，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什么。阳光移动得很慢，时间在图书馆里仿佛凝滞了。
管他为什么呢。穆小青收回目光，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便签上的网址。页面跳转，需要学号和密码——她输入自己的信息，被拒绝了。然后她输入便签上的那串数字密码。
登录成功。
屏幕上出现了学校内部数据库的界面，分类清晰，检索方便。穆小青点开“奖学金申请”栏目，里面是过去五年所有成功案例的详细材料，包括个人陈述、推荐信、成绩单，甚至还有评审老师的批注意见。
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这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叶柯灵给了她一把钥匙。一把打开资源、信息、机会的钥匙。
这比穆小青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她原本计划需要至少两个月才能建立初步联系，现在，第一次接触就得到了实质性的帮助。
但她没有立刻开始浏览那些材料。穆小青强迫自己关掉网页，合上手机，深呼吸。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标着隐藏的价格。叶柯灵不是傻子，相反，她可能比穆小青见过的任何人都聪明。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不是单方面的算计，而是双向的。
不过没关系。穆小青再次看向窗边。叶柯灵正好在这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
只有一秒。
叶柯灵先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看书。但穆小青捕捉到了那一瞬间——那双清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东西。不是兴趣，不是好奇，更像是……确认？
确认什么？确认穆小青收到了便签？确认她登录了数据库？确认这场游戏正式开始了？
穆小青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写了一行字：
第一阶段：接触完成。目标反应：超出预期。下一步：巩固联系，制造“债务”。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注意：目标可能也在观察我。保持表演，但逐渐增加真实感。
真实感。穆小青合上笔记本，看向窗外。秋天的天空很高，云层稀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她想起老家那个每到秋天就弥漫着煤烟味的小镇，想起母亲在缝纫机前佝偻的背影，想起自己离家的那个早晨，父亲塞给她的两百块钱——那是他偷偷藏起来的私房钱。
真实感。
穆小青摸了摸口袋里那张便签，纸张的边缘有些锋利，几乎要划破她的指尖。
在这个游戏里，真实感是最奢侈的道具，也是最危险的陷阱。她知道这一点，叶柯灵可能也知道。
但游戏已经开始，没有人可以喊停。
下午四点五十分，叶柯灵开始收拾东西。穆小青等她把书本装进包里，站起身走向楼梯时，才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她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看着叶柯灵走出图书馆，穿过草坪，走向校园北侧的那片高级公寓区——那是学校为特招生和交换生准备的住宿区，据说有独立的保安和门禁系统。
穆小青停在路口，看着叶柯灵刷卡进入公寓楼大门，消失在大理石和玻璃构成的建筑里。
她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校门外那条挤满大排档和小旅馆的街道，走向她月租四百的隔间，走向需要她洗盘子的食堂，走向这个庞大城市里属于她的那个狭窄角落。
但今天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穆小青摸出手机，再次打开那个数据库。她点开最近一年的特等奖学金申请材料，下载了叶柯灵提交的所有文件。
个人陈述的第一句话是：“我选择经济学，并非因为家族企业需要继承，而是因为我相信，所有的人类行为都可以被解构成理性的选择。”
穆小青站在街边，头顶是杂乱的电线和闪烁的霓虹灯招牌。她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她收起手机，走进常去的那家便利店，用最后二十块钱买了一包最便宜的泡面。
今晚她要仔细研究这些材料，研究叶柯灵，研究这个给了她钥匙的人。
泡面在开水里慢慢变软的时候，穆小青忽然想起下午那个短暂的对视。
叶柯灵的眼睛，在那一秒钟里，到底确认了什么？
她想不出来。
但没关系。穆小青搅动着泡面，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会弄清楚的，在接下来的每一步里，在每一个精心设计的“偶遇”和“求助”里，在每一场表演和真实的缝隙里。
利己主义者的游戏，从来不怕对手太聪明。
怕的只是游戏不够刺激，赌注不够高。
而现在，赌注已经摆在桌上了。
穆小青吃下第一口泡面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数据库密码每周一更新，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没有署名。
穆小青盯着那条短信，忽然笑出了声。
笑声在狭窄的隔间里回荡，被薄薄的墙壁吸收，没有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
她放下泡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
“谢谢学姐。我是经济一班的穆小青，明天下午图书馆，我可以请你喝咖啡吗？”
发送。
三十秒后，回复来了：
“可以。两点，三楼。”
穆小青把手机按在胸口，感受着那轻微的震动，像是感受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的前奏。
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次亮起，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有算计和真心、利用和付出、冷漠和温暖。
而她的故事，刚刚写下第一个标点。
不是句号，不是问号。
是一个破折号——后面的一切，都还没有到来，但已经注定要被这个开头所定义。
穆小青吃完泡面，洗干净碗，打开台灯，开始阅读叶柯灵的个人陈述。
夜晚还很长，计划还需要完善。
而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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