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缠绵绵落了三日，将青石板路浸得发亮。临安城的烟雨巷深处，藏着一间不起眼的铺子，匾额上三个字被雨水洇得模糊——“墨宝斋”。
掌柜沈砚是个年轻的书生，眉目清隽，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守着满室墨香，沉默得像一幅古画。铺子不卖名贵的徽墨端砚，只收旧字帖、残画轴，偶尔也替人写书信、题扇面，赚些碎银度日。
巷口的胭脂铺老板娘总说，沈砚是个怪人。他来临安三年，从不多言，也从不与旁人应酬，每日除了打理铺子，便是在窗边临帖，笔下的小楷清逸秀雅，像极了前朝那位以风骨闻名的文渊阁大学士。可谁都知道，那位大学士早已在十年前的“文渊案”里，与满门百口一同殒命火海。
雨停的那日，烟雨巷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羊脂玉带，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他缓步走进墨宝斋，目光扫过满架旧书，最终落在沈砚手中的字帖上。
“掌柜的，这幅《秋声赋》，可否割爱？”
沈砚抬眸，指尖的狼毫悬在半空，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他打量着来人，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绝非寻常百姓。“客官说笑了，这是在下临的帖，并非真迹。”
“我知道。”来人微微一笑，声音温润，“但这笔锋里的筋骨，与真迹一般无二。十年了，能写出这般字的人，世上怕是不多了。”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客官谬赞，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来人却不依不饶，自顾自寻了张木凳坐下，指尖轻轻叩着桌面，节奏沉稳，像是在传递某种暗号。“十年前，文渊阁大火，世人都说沈大学士满门尽灭，可我总觉得，风骨是烧不死的。就像这墨，入了纸，便成了魂。”
“客官再胡言，在下便要送客了。”沈砚的声音冷了几分，握着笔的指节泛白。
他便是沈砚，沈大学士的独子。十年前那场大火，是父亲的门生拼死将他从密道送出，从此，世间再无沈家郎，只有墨宝斋的沈掌柜。这些年，他隐姓埋名，守着父亲的笔墨，只求安稳度日，却不想，终究还是被人寻到了踪迹。
来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轻轻放在桌上。玉佩温润通透，上面刻着一朵清莲，正是沈家的信物。“沈公子不必惊慌，在下苏慕，是你父亲的旧部。”
沈砚盯着那枚玉佩，眼眶骤然泛红。十年了，他以为所有与沈家有关的人，都已湮没在那场血雨腥风里。
“文渊案是冤案。”苏慕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痛心疾首，“当年，沈大学士因弹劾奸相魏庸，被诬通敌叛国，魏庸为了斩草除根，才放火烧了沈府。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收集证据，如今，终于找到了魏庸通敌的铁证。”
沈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铁证又如何？魏庸权倾朝野，如今连圣上都对他言听计从，凭你我二人，如何能撼动他？”
“一人之力，自然难成。”苏慕看着他，目光恳切，“但天下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沈大学士当年写下的《勤政疏》，字字珠玑，若能将其重见天日，必能唤醒民心。我知道，公子手中有大学士的手稿真迹。”
沈砚沉默了。父亲的手稿，被他藏在铺子后院的暗格里，那是沈家最后的念想，也是最危险的东西。一旦现世，他便再无退路。
窗外的蝉鸣聒噪，阳光透过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砚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火光冲天，父亲将他推进修道，沉声叮嘱：“砚儿，活下去，把字写下去，把公道留下来。”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三日后，临安城的街头巷尾，突然出现了无数份抄录的《勤政疏》。字字句句，痛陈时弊，直指魏庸的罪行。百姓们争相传阅，群情激愤。魏庸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全城搜捕散布者。
墨宝斋被围得水泄不通时，沈砚正在铺子里临帖。他写的是父亲最爱的《正气歌》，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魏庸亲自带人闯进来，看到沈砚的字，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又化为狠厉。“好，好得很！原来沈家还有漏网之鱼！”
沈砚放下笔，缓缓起身，青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魏大人，家父的《勤政疏》，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魏庸一挥手，“给我拿下！”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苏慕带着无数百姓涌了进来，手中高举着魏庸通敌的密信。“魏庸！你通敌叛国，罪证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百姓们群情激昂，喊杀声震天。魏庸的亲兵被愤怒的民众冲散，他看着眼前的景象，面如死灰，瘫倒在地。
阳光刺破云层，洒满了烟雨巷。沈砚站在墨宝斋的匾额下，看着欢呼的百姓，眼中落下泪来。十年隐忍，十年蛰伏，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苏慕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公子，大仇得报，沈大学士可以瞑目了。”
沈砚看着手中的狼毫，微微一笑。他的指尖沾着墨，那墨色，染青了他的衣衫，也染亮了这朗朗乾坤。
后来，临安城的人都说，墨宝斋的沈掌柜，不仅字写得好，更有一身铮铮铁骨。有人问他，当初为何敢以身犯险。
沈砚只是望着窗外的烟雨，轻声道：“因为墨入纸便成了魂。这魂，是风骨，是公道，是千千万万百姓心中的光。”
暮春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青石板路上，墨香与花香交织，成了临安城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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