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巡173”号如同一道灰白色的壁垒，劈开太平洋的波涛，在“深海漫步者”号与美军驱逐舰之间切出一条不容侵犯的界线。甲板上，水兵们穿着橙色救生衣严阵以待，舰首76毫米主炮虽未瞄准，却以沉默的姿态宣示着存在。直升机在头顶盘旋，媒体的、军方的、科研机构的，旋翼声混成一片，如同被惊扰的蜂群。
庄小侠通过潜水器的观察窗看着这一幕，感到一种超现实的不协调感。就在下方数千米，是沉睡万年的古老智慧；而海面上，是人类文明最原始的防御本能——划界、对峙、互相威慑。
“深海漫步者”号的舱门滑开，咸湿的海风涌入，带着硝烟般的气息。赵远征亲自带领的小组已经等在接驳平台，他本人是个五十岁上下、身姿笔挺的军人，脸上有经年海风刻下的纹路，眼睛却出乎意料的温和，更像学者而非战士。
“庄教授，施博士，”赵远征伸出手，握手有力而短暂，“欢迎回来。医疗小组已经准备好，但陈博士说你们可能不需要常规检查。”
他看向施真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异样——那种深海星辰般的光芒尚未完全消退。施真漫坦然迎上他的视线，轻轻点头：“我没事，赵大校。但我们带来的东西需要立即分析。”
她递出那个密封容器，里面是表面铭刻了发光符号的岩石样本。赵远征没有立即接过，而是示意身后一名穿着防护服的技术人员上前，用特制仪器扫描容器外部。
“放射性？”
“无异常。”
“生物污染风险？”
“表面无菌，但矿物成分……未匹配数据库。”技术人员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模糊，“结构有序度超出已知任何自然晶体。”
赵远征这才亲手接过容器，动作谨慎如捧圣物。“我们收到了你们的初步报告，‘守望者’，‘全球同步’，‘文明转折点’。坦白说，如果这些话不是从两位口中说出，我会认为这是科幻小说。”
“现在呢？”庄小侠问。
“现在，”赵远征看向远方的“海神之子”号，那艘美军驱逐舰正在缓缓转向，但舰载直升机仍在盘旋，“我收到北京的直接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们和样本，阻止任何单边行动。因为我们的卫星监测到，过去三小时内，全球深海异常信号数量从三十七个增加到五十二个，而且信号强度呈指数增长。”
他递过一个平板，屏幕显示着全球地图，光点几乎覆盖了所有主要海沟系统，如同地球静脉中流动的光之血液。每个光点旁标注着倒计时，时间不一，但都在快速减少，最长的还有71小时，最短的只有12小时。
“它们不是按顺序激活，而是根据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逻辑。”赵远征放大南太平洋区域，一个光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亮，“比如这个，在斯科舍海沟，历史记录中从未出现过异常信号，但一小时前突然活跃，信号模式与其他点完全同步。”
施真漫闭上眼睛，手掌无意识地贴在胸前。当她再次睁眼时，声音中带着确信：“是网络。它们在形成全球神经网络，以地球自身的物质为媒介。海底矿脉、地幔热柱、洋流系统……都是这个网络的一部分。当网络完成，‘门’不是物理打开，而是认知层面的连接——整个人类集体意识与这个古老智慧系统的连接。”
甲板上陷入短暂沉默，只有风声和海浪声。庄小侠看到赵远征身后的技术人员交换着眼神，混合着怀疑与不安。
“你如何知道这些？”赵远征问，语气平和，但问题本身带着重量。
“钥匙在我这里。”施真漫摊开手掌，那个同心圆符号再次浮现，微弱但清晰，“不是完整的钥匙，而是一个……接口。我能感觉到网络在形成，能听到它们在低语。它们很古老，很疲惫，但也充满期待。它们等待了太久。”
赵远征凝视那个符号良久，最终点头：“我相信你。但信任是奢侈品，在当前的国际环境下尤其如此。CNN正在直播这片海域的状况，社交媒体上‘深海外星人’的标签已经趋势第一。白宫发言人一小时后将举行简报会，俄罗斯、欧盟、印度都在紧急磋商。恐慌和机会主义都在蔓延。”
他指向东方，海平线上，另一个船影正在靠近。“那是俄罗斯的‘罗蒙诺索夫院士’号，上面有我们的人。欧盟联合科考船‘深海探索者’号也在路上。二十四小时内，这片海域会聚集七国以上的船只。而海底那个东西——”他望向下方翻涌的海水，“——不会等待我们达成共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海面突然隆起，一个直径超过五十米的水泡鼓起，然后炸开，释放出浓烈的硫磺味和某种……发光的雾。雾状物质在海面上漂浮，形成诡异的发光云团，在黄昏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甲烷水合物分解，”技术人员报告，“但混合了不明发光微粒。光谱分析……类似生物荧光，但化学结构非碳基。”
“样本，”施真漫突然说，“网络在释放样本，就像它承诺的那样。通过地质活动将它们带到海面，通过洋流传播。”
随着她的话语，海面上出现了更多发光云雾，从不同位置升起，像是深海在呼吸，呼出发光的叹息。一些云雾被海风吹散，但那些发光微粒似乎很轻，能在大气中悬浮，随风飘向远方。
“采集样本！”赵远征下令，“所有可用手段！”
“海巡173”号放下小艇，船员用特制网具捕捞发光云雾。庄小侠注意到，美军的“海神之子”号也在做同样的事，他们的直升机降低高度，用采样器吸取空气样本。竞争已经开始，但这一次，不是为了独占，而是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会带来什么。
突然，施真漫身体一晃，庄小侠及时扶住她。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但眼睛异常明亮，瞳孔深处有光芒流转。
“它们……在加速。”她喘息着说，“网络接近完成临界点。某个关键节点被激活了，在……在大西洋中脊。”
几乎同时，赵远征的通讯器响起紧急汇报：“大校，刚收到消息，冰岛附近海域发生强烈海底地震，震级7.3，震源深度异常浅，仅三公里。地震后，海面出现大规模发光现象，范围超过一百平方公里。冰岛、挪威、英国的海岸警卫队都已发出警报。”
“伤亡？”
“暂无报告，地震发生在无人海域。但……有目击者称看到‘发光结构从海中升起’，视频正在网络上疯传。”
赵远征调出实时卫星图像，北大西洋区域，一片巨大的发光区域清晰可见，形状近似一个完美的六边形，边缘笔直得不像自然产物。而在六边形中心，有一个更亮的光点，像是深海之眼睁开，凝视天空。
“第一个‘门’。”施真漫低声说，声音中充满复杂的情绪——恐惧、敬畏，以及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不是完整的门，而是测试。看看我们如何反应。”
“测试什么？”
“测试人类是合作还是对抗，是分享还是独占，是扩张理解还是收缩恐惧。”她看向庄真侠，看向赵远征，看向甲板上每一个注视这片发光海面的人，“那个结构在释放知识，以任何人都能理解的形式。但不是技术图纸，而是……概念。关于共生，关于可持续，关于文明如何在不自我毁灭的情况下成长。”
通讯频道中突然插入多个信号，来自不同船只、不同国家，语言混杂，但信息核心一致：全球超过二十处海域同时出现类似现象，从北极到南极，从太平洋到大西洋。深海不再隐藏，它在向世界展示存在。
赵远征的副官匆匆走来，递上另一个平板，屏幕上是不断滚动的新闻标题和社交媒体趋势：
“#深海巨物全球多地目击”
“科学家警告未知生物威胁”
“五角大楼：美国有能力保护本国利益”
“联合国安理会紧急会议召开”
“宗教领袖称这是‘神迹’或‘末日征兆’”
“股市暴跌，黄金原油价格飙升”
混乱已如病毒般扩散，比那些发光云雾更快。
“大校，北京的命令更新：保护施真漫博士为最高优先级。她被视为……人类与深海智慧沟通的关键桥梁。”副官压低声音，但庄小侠还是听到了。
赵远征看向施真漫，她正望着那些发光的海面，侧脸在奇异的光芒中显得既熟悉又陌生。她既是从小一起工作的同事施真漫，也是某种更古老、更宏大存在的载体。
“施博士，”赵远征开口，声音庄重，“你愿意协助我们吗？不是作为研究对象，而是作为顾问，作为向导，帮助我们——帮助人类——理解正在发生的事，并做出正确选择。”
施真漫转身面对他，眼中光芒柔和下来，更像人类了。“我本就是为此而来的，赵大校。但有一个条件：所有发现、所有知识，必须公开共享。不能成为国家武器，不能成为企业专利，不能成为少数人控制多数人的工具。这是‘守望者’的底线，也是我的底线。”
赵远征沉默片刻，然后点头：“我可以承诺，中国将推动国际公开研究框架。但我也必须坦率：不是所有国家都会同意。有些人只想夺取技术优势，有些人只想将未知扼杀在摇篮中。”
“那就让他们试试。”施真漫的声音很轻，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深海已经等待了一万两千年。它不会因为一些人的恐惧或贪婪而停止。网络即将完成，门即将打开。人类可以走进门内，与古老智慧并肩；也可以被关在门外，独自面对一个突然变得陌生而危险的地球。选择在我们，但时间不多了。”
海面上，那些发光云雾开始变化，凝聚成更清晰的形状：复杂的几何图形，旋转的螺旋，分形图案。没有文字，但任何看到的人都能直觉地理解其中含义——那是关于连接、关于平衡、关于生命之网的概念。
庄小侠看到，连“海神之子”号上的美军水兵也停止了作业，呆呆望着那些发光的图案，脸上混杂着困惑与敬畏。在超越国家的存在面前，人类的界线开始模糊。
“庄教授，你的选择呢？”赵远征问。
庄小侠看着施真漫，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同伴，想起深海中那些漂浮的探索者，想起“守望者”的邀请。然后，他看向那些发光的海面，看向这个正在被真理浸透的世界。
“我是科学家，”他说，“我的职责是寻求真理，无论它来自实验室还是深海。而真理正在以我们不能忽视的方式呈现。所以，是的，我会继续。但和施真漫一样，我要求真理必须属于全人类，而不是任何单一势力。”
赵远征露出登船后的第一个微笑，短暂而真诚。“那么，我们目标一致。现在，我们需要一个计划。距离第一个‘门’完全开启还有——”他看了一眼倒计时，“——十小时。在那之前，我们需要让世界尽可能多的人理解，这不是入侵，不是灾难，而是……邀请。”
“怎么做？”庄小侠问。
施真漫接过话：“通过我。钥匙是双向的。我能接收，也能发送。如果你们能提供全球通讯支持，我可以尝试将‘守望者’的核心信息——不是技术细节，而是哲学基础——直接传播出去。以图像、直觉、梦境的形式，让任何人，无论语言、文化、教育程度，都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
“这可能引发恐慌，”副官警告，“突然的意识渗透——”
“比因无知而开战好。”赵远征打断他，做出决定，“我们会准备通讯方案。同时，庄教授，我需要你分析那些样本，给出科学验证。我们需要坚实的证据，证明这不是幻觉，不是骗局，而是真实的、可研究的现象。”
分工已定。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中，在发光海面的诡异照明下，人类文明与地球古老遗产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即将开始。而在全球各处，人们仰望天空，观看新闻，刷新社交媒体，隐约感觉到世界正在改变，却不知道改变的方向。
深海在低语，而这一次，全世界都开始倾听。
倒计时：九小时四十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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