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角楼刚浸染上第一缕晨光,永和宫后的马厩就炸了锅。
“混帐东西!还愣着做什么?惊了驾你们担待得起吗?”
管事太监尖细的嗓音像被踩住尾巴的猫,顺着青砖缝往人耳朵里钻。小燕子攥着半截啃剩的胡萝卜,蹲在马厩最里头那栏,眼睁睁看着那匹浑身雪白的御马“踏雪”正人立起来,前蹄把食槽踢得哐当响,缰绳在木桩上缠得跟麻花似的。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了。
她昨天刚从御膳房偷了把新磨的刀,本想趁着月黑风高给这匹犟脾气的马修修鬃毛——谁让它上次甩了自己一身泥,害得紫薇替她洗了半宿的衣服。可刚摸到马脖子,这畜生就跟见了鬼似的疯起来,蹄子差点没踹在她心口上。
“小……小燕子姑娘,您快躲躲吧!”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草料撒了一地,“这可是万岁爷上个月刚赏给果郡王的坐骑,要是伤了……”
“伤了我自己负责!”小燕子把胡萝卜往嘴里一塞,含糊不清地嘟囔,“不就是匹马吗?还能翻天不成?”
她弓着身子绕到马屁股后面,突然想起紫薇教她的法子——说马怕突然的响动,不如试试柔声细语。于是清了清嗓子,捏着嗓子哼起在济南府听来的小调:“正月里来是新春哟……”
话音未落,“踏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一蹶子。小燕子反应快,一个侧翻滚到草堆里,后脑勺却结结实实地磕在石槽上,眼冒金星间,竟看见马眼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不是她自己,倒像是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人,正冷冷地盯着她。
“嘶……”她揉着后脑勺坐起来,那影子早没了,只有“踏雪”还在焦躁地刨着蹄子。
“让开。”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燕子抬头,只见逆光里站着个穿石青色常服的男人,身形挺拔如松,腰间系着块墨玉牌子,上面隐约能看见“御赐”二字。他没戴帽子,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眉眼,可那周身的气场却让人不敢直视。
马厩里的太监们“噗通”一声全跪了,头埋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小燕子愣了愣,也跟着蹲下,却悄悄抬眼打量——这人看着面生,既不是她认识的尔康尔泰,也不是常来漱芳斋晃悠的五阿哥,倒像是……像是上次在围场远远瞥见的那个人。
“万岁爷……”有个老太监声音发颤,刚吐出三个字就被男人冷冷一瞥打断。
“吵什么。”男人迈步走进来,目光落在“踏雪”身上。说来也怪,刚才还张牙舞爪的马,此刻竟乖顺下来,只是鼻孔里还在呼哧呼哧地喷气。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踏雪”犹豫了一下,慢慢低下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
小燕子看得眼睛都直了——这畜生刚才还想踹死自己,现在怎么跟条狗似的?
男人抚摸着马颈,忽然开口:“谁惹它了?”
没人敢答话。小燕子缩了缩脖子,把啃剩的胡萝卜根往草堆里塞了塞,心里盘算着怎么溜之大吉。她昨天刚把皇后宫里的牡丹全剪了插瓶,要是被抓到在这里捣乱,指不定又要被容嬷嬷拉去“谈心”。
“说。”男人的声音没提高,却像块冰砸在人心里。
小太监抖着嗓子:“是……是小燕子姑娘,她……她想给马修鬃毛……”
“我没有!”小燕子噌地站起来,忘了自己还蹲在草堆里,一不留神踩滑了,整个人向前扑去,正好撞在男人背上。
她只觉得撞上了一堵铁墙,鼻子酸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而那男人竟纹丝不动,只是缓缓转过身。
这一下,小燕子看清了他的脸。
眉眼深邃如潭,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最让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藏着化不开的寒雾,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眼神太熟悉了,就像她昨晚做的噩梦:她掉进冰湖里,有人站在岸边看着她下沉,眼神就是这样,没有温度,没有波澜。
“你是谁?”男人开口,目光落在她沾着草屑的脸上。
“我……我是漱芳斋的宫女!”小燕子梗着脖子,故意把“宫女”两个字说得响亮。她知道自己现在是“还珠格格”,可对着这双眼睛,她莫名地不想承认。
男人眉梢微挑,似乎觉得有趣:“宫女?哪个宫的宫女敢在御马厩里撒野?”
“我不是撒野!”小燕子急了,指着“踏雪”道,“是这匹马先欺负人的!它上次把我甩进泥坑里,这次又想踢我,我……”
“哦?”男人打断她,视线转向马厩角落——那里堆着她刚藏起来的刀,刀柄上还缠着块红布,是紫薇给她绣的平安结。
小燕子心里咯噔一下,正要解释,却见男人突然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半截胡萝卜。他捏着胡萝卜的顶端,指尖修长,骨节分明,竟就这么递到“踏雪”嘴边。
“踏雪”嗅了嗅,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畜生通人性,”男人看着马,声音平淡,“你对它存着恶意,它自然对你设防。”
小燕子气结:“我哪有恶意?我就是想……”
“想什么?”男人转过头,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她的脸,“想用那把刀,给朕的马‘修修鬃毛’?”
“朕”字一出口,马厩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小燕子的脸“唰”地白了,腿一软差点跪下——她终于想起这张脸是谁了。
是皇上。是那个传说中杀伐果断,能一句话就让人头落地的雍正皇帝。
她在围场见过一次,离得老远,只记得明黄色的龙袍和黑压压的人群。可现在,这个男人就站在她面前,穿着普通的常服,眼神却比龙袍更让人胆寒。
“罪……罪民小燕子,参见皇上……”她结结巴巴地跪下,膝盖磕在硬邦邦的青砖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不敢吱声。
雍正没让她起来,只是看着她:“你就是那个从济南府来的小燕子?”
“是……”
“听说你会功夫?”
“回……回皇上,就会点三脚猫的把式,登不上大雅之堂……”小燕子的声音都在抖,心里把柳青柳红骂了八百遍——肯定是他们在外面吹牛,说她能飞檐走壁,传到皇上耳朵里了。
雍正没说话,视线落在她后脑勺上。那里刚才磕出个红印,沾着几根干草。他忽然道:“抬起头来。”
小燕子犹豫了一下,慢慢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这一次,她在那片寒雾里看到了点别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困惑。
“你和朕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他说。
小燕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皇上……皇上认识的人,定是千金贵女,罪民蒲柳之姿,不敢……”
“不是样貌。”雍正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是眼神。”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五阿哥永琪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皇阿玛!儿臣听说踏雪惊了,特来……”
他看到跪在地上的小燕子,还有面无表情的雍正,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雍正瞥了他一眼:“你来得正好。”
永琪心里一紧,赶紧跪下:“儿臣参见皇阿玛。”
“这宫女,”雍正指了指小燕子,“是你漱芳斋的人?”
“是……是,她是儿臣宫里的……”永琪偷偷给小燕子使眼色,让她别乱说话。
“她刚才想拿刀伤马。”雍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是的!皇上!”小燕子急忙辩解,“我真的只是想修鬃毛,那刀是……”
“够了。”雍正冷冷道,“御马厩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来人。”
“奴才在!”外面的侍卫应声而入。
“把她带回漱芳斋,禁足三个月,抄写《女诫》一百遍。”
“皇上!”永琪急了,“小燕子她不认字啊!”
雍正看了他一眼:“那就让会认字的教。”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在小燕子身上,“若再犯,不必禀朕,直接交宗人府。”
小燕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她虽然不知道宗人府是干什么的,但听这名字就不是好地方。
侍卫上前要拉她,小燕子却猛地甩开:“我自己会走!”她瞪了雍正一眼,那眼神里有委屈,有不服气,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
雍正看着她被侍卫押着往外走,背影瘦小却挺得笔直,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在雪地里不肯低头的女子。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握过胡萝卜的地方,忽然问永琪:“她叫什么?”
“回皇阿玛,她叫小燕子。”
“小燕子……”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倒是个热闹的名字。”
而被押出老远的小燕子,还在心里愤愤不平地念叨:什么嘛!不就是匹马吗?等我下次……下次非得拔了它的马尾巴不可!她没看见,在她转身的瞬间,那匹叫“踏雪”的白马,竟朝她的方向轻轻嘶鸣了一声,眼里映出的,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温顺。
漱芳斋的门被“砰”地关上,小燕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看着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发呆。紫薇端着药碗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她涂后脑勺的伤口:“疼吗?”
“不疼!”小燕子嘴硬,眼圈却红了,“紫薇,你说那个皇上,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啊?我不就是想给马修修毛吗?至于禁足三个月,还抄什么《女诫》?那玩意儿是人看的吗?”
紫薇叹了口气:“皇上是天子,自然是说一不二的。你就忍忍吧,别再惹他生气了。”
小燕子没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她总觉得,今天那个皇上看她的眼神,不止是生气那么简单。就好像……就好像他认识自己,又好像,他在透过自己看别人。
正想着,窗外突然飞进来一只信鸽,爪子上绑着个小纸条。小燕子眼睛一亮,蹦起来抓住鸽子,解下纸条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
“速来雍和宫。”
字迹潦草,像是急着写的。小燕子认得,这是柳青的字。可雍和宫是皇上的潜邸,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她抬头看向紫薇,只见紫薇脸色发白:“是不是……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燕子捏紧纸条,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把纸条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拍了拍紫薇的手:“没事,估计是柳青他们又捡着什么好东西了,想让我去看看。你放心,我偷偷去,很快就回来。”
她翻身上了墙头,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宫门,心里默念:三个月禁足?谁耐烦等啊!
可她没看见,在她跃出墙头的瞬间,漱芳斋屋顶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黑衣人,正默默记下她离去的方向,转身消失在晨光里。而这份密报,半个时辰后,就出现在了雍正的御案上。
雍正看着纸上“小燕子前往雍和宫”几个字,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底的寒雾,似乎更浓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