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铁窗观天
本章字数:约67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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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狱没有昼夜。
只有油灯熄灭与点燃的循环,以及每隔六个时辰一次的换岗钟鸣。陆沉在第三次钟鸣后睁开眼,石槽里的水已经积了浅浅一层,倒映着岩壁缝隙透进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光。
他站起身,走到栅栏边。
对面的牢房里传来窸窣声响。赵三尺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睡。三十年的牢狱生涯,早已磨碎了他的睡眠,只留下一种介于清醒与恍惚之间的、永无止境的清醒。
“小子,”嘶哑的声音从黑暗里飘来,“昨天那盏油灯,你注意到什么没有?”
陆沉回想。那盏油灯很旧,铜质灯身布满绿锈,灯芯是粗糙的麻绳,火苗跳动时总带着细碎的黑烟。
“灯焰偏左。”他说。
“偏多少?”
“约三分。”
黑暗中传来一声似赞非赞的叹息。“眼睛还算利。但还不够。”赵三尺的声音近了,他提着灯出现在栅栏边,这次没有笑,“灯焰偏左三分,是因为这个位置的地脉灵流有个细微的‘涡口’。每六个时辰,涡口转向一次,灯焰就会偏右三分。”
他把油灯放在两间牢房之间的过道上。
昏黄的火光在地面投下两团重叠的光晕。陆沉仔细看去,果然,灯焰不是笔直向上,而是微微向左倾斜,火尖的轮廓在气流中轻轻颤抖。
“这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赵三尺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三十年前我刚进来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时关在我隔壁的是个老阵法师,姓吴,因为私自研究禁阵被关了六十年。他告诉我:在黑狱里,‘无用之用’,才是最大的‘用’。”
他蹲下身,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地面。
“你看这光晕的边缘,是不是有些模糊?”
陆沉凝神细看。确实,光晕与黑暗交界处,不是清晰的线,而是一层极淡的、毛茸茸的晕染。
“那是因为地脉灵流在轻微扰动光线。”赵三尺说,“而这种扰动,是有规律的。每三百次心跳,光晕会最模糊;每七百次心跳,会最清晰。每六个时辰一次的大循环里,会有三次‘完全静止’的时刻——灯焰笔直,光晕如刀切。”
陆沉忽然明白了。
“你在记录时间。用油灯。”
“不止是时间。”赵三尺抬头,浑浊的眼睛在火光里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光,“我在记录这个‘地方’的呼吸。”
他站起身,走回自己的牢房,从草席下摸出一块扁平的石头。石头表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符号,不是文字,而是一种简化的图示:波浪线、尖峰、圆圈、叉号。
“这是过去三十年的‘呼吸记录’。”他把石头从栅栏缝隙递过来,“前十年,每次‘完全静止’持续三十次心跳。中间十年,变成二十八次。最近十年……只有二十五次了。”
陆沉接过石头。石面冰凉,刻痕却带着某种温润的触感,仿佛被摩挲过千万遍。他借着微光辨认那些符号——波浪线代表灯焰波动幅度,尖峰代表灵流峰值,圆圈是完全静止,叉号是某种“异常事件”。
而在密密麻麻的符号海洋里,有十几处被特别标记:那些地方刻着小小的、扭曲的人脸。
“这些是……”
“死人。”赵三尺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黑狱每年都会死人。病死的、疯死的、被‘处理’掉的。每个人死的时候,油灯的呼吸就会乱一次。然后慢慢恢复,但再也回不到之前的节奏。”
他指着最近一处人脸刻痕:“这个,是七年前死的。是个年轻修士,进来时金丹已碎,每天对着墙壁背诵宗门戒律,背到第七百三十一天,突然不背了。那天夜里,灯焰乱跳了整整一个时辰,然后他牢房里的夜明珠……碎了三颗。”
陆沉感到脊背发凉。
“夜明珠为什么会碎?”
“因为他在临死前,用最后的神魂力量,冲击了牢房的禁制。”赵三尺顿了顿,“他想出去。哪怕只是魂魄出去。但禁制反弹,震碎了他的识海,余波殃及了珠子。”
沉默。
油灯的火苗继续偏左燃烧,黑烟在空中织出淡淡的痕迹。
“为什么要记这些?”陆沉问。
“起初,只是为了不疯。”赵三尺坐回草席,背靠石壁,“在黑狱里,时间是最毒的刀。它会慢慢削掉你的记忆,模糊你的感知,让你分不清昨天和三十年前有什么区别。你得抓住点什么,什么都行。所以我抓住了这盏灯。”
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
“后来我发现,这盏灯映照的,不止是地脉灵流。它映照的,是这座黑狱的‘生命体征’——甚至更远,是整个宗门护山大阵的‘脉搏’。因为黑狱就在大阵的‘死门’位上,所有不稳定的灵流、所有被压抑的反噬、所有阵法运行中的‘杂质’,最后都会淤积到这里。”
陆沉心脏猛地一跳。
“你是说,通过这盏灯,可以推演护山大阵的状态?”
“可以。”赵三尺睁开眼,“但不止。你可以推演更多——比如戒律堂什么时候会大规模提审,比如地底灵脉什么时候会波动,甚至……比如‘天命审判阵’什么时候会‘吃饱’。”
“吃饱?”
赵三尺笑了,那笑容里藏着某种冰冷的东西。
“你以为那阵法是凭空运转的?它每一次审判,每一次推演因果,都要消耗巨量的灵力。那些灵力从哪里来?一部分从地脉抽,一部分……从我们这些‘罪人’身上抽。”
他伸出右手,撩起破烂的袖口。
手腕上,有一圈淡紫色的环状印记,像是胎记,又像是烙印。印记微微发亮,随着他的呼吸明暗变化。
“这是‘罪印’。每个黑狱囚犯都有。它会把我们散逸的灵力、甚至生命力,悄悄导入阵法体系,作为维持‘天道秩序’运转的燃料。”赵三尺的声音低了下来,“三十年来,我感觉到至少十七次大规模的‘抽取’——每次都是宗门有大事发生,需要阵法全力运转的时候。最近一次,就是三天前,你上审判阵的时候。”
陆沉下意识摸向自己的手腕。
光滑,什么都没有。
“你还没有。”赵三尺看穿了他的动作,“正式定罪前,不会烙印。但如果你被判定为‘需要长期羁押’,最多七天,印记就会下来。到时候,你每呼吸一次,都在为那座审判阵添柴加火。”
柴火。
这个词让陆沉感到一种荒诞的恶心。
“所以那些死掉的人……”
“燃料烧尽了而已。”赵三尺放下袖子,“而且是最劣质的那种——充满了怨念、不甘、混乱的‘杂质燃料’。阵法抽走它们,用来维持自己‘至公至正’的光辉形象。很讽刺,不是吗?”
他站起身,走到牢房角落,那里堆着一些杂物:破碗、半截木梳、几块形状奇怪的石头。他在石头里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本用草纸粗糙装订的小册子。
册子很薄,只有十几页,纸页焦黄脆硬,仿佛一碰就会碎。
“这是吴老阵法师留下的。”赵三尺小心地捧着册子,“他被带走‘处理’之前,偷偷塞给我的。里面是他六十年间,对黑狱禁制、对护山大阵、甚至对天命审判阵的……观察笔记。”
陆沉屏住呼吸。
赵三尺翻开册子第一页。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幅极简的线条图:一个圆圈,内部画着复杂的交错线条,像血管,又像根系。在图的下方,有一行小字,墨迹已经晕开,但仍能辨认:
“阵非死物,乃活躯。吾等困于其肠腑之间。”
第二页,是一张更大的图。画的是黑狱的平面布局,但和陆沉感知到的完全不同——在图上,牢房不是随意排列的,而是按照某种诡异的星象图分布。每间牢房都被标注了一个符号:有些是“镇”,有些是“泄”,有些是“转”,还有些是……“祭”。
赵三尺的牢房,标注的是“镇”。
而陆沉的牢房,标注的是“转”。
“这是什么?”陆沉问。
“黑狱的真实结构。”赵三尺的手指在“祭”字上停留了很久,“这些标注,是阵法作用。‘镇’字房用来镇压重犯,禁制最强;‘泄’字房用来泄掉地脉淤积的戾气;‘转’字房……比较特殊。它处在几个阵眼的转换节点上,禁制相对薄弱,但同时也是‘祭炼’的最佳位置。”
“祭炼?”
“把活人,炼成阵法的一部分。”赵三尺的声音冷得像冰,“吴老阵法师推测,那些标注‘祭’的牢房,每隔一段时间,里面的囚犯就会‘消失’。不是死,是彻底消失——连魂魄痕迹都不留。然后那间牢房的禁制会增强三成,持续一年。”
陆沉感到一股寒意爬满全身。
“这些‘祭品’,去了哪里?”
赵三尺摇头:“不知道。吴老也没查出来。但他怀疑,和天命审判阵的核心有关。因为每次大规模‘祭祀’之后,审判阵的光辉就会更盛一分,推演能力也会提升。”
他继续翻页。
后面的内容更加艰深:有对禁制符文变异的记录,有对灵流周期性的数学推演,甚至还有对“罪印”抽取效率的计算公式。虽然都是用最简陋的方式表述,但其中蕴含的洞察力,让陆沉心惊。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若见灯焰倒悬,便是天哭之时。速离。”
“灯焰倒悬……”陆沉喃喃重复。
“我见过三次。”赵三尺合上册子,“第一次是二十一年前,那天夜里,所有油灯的火苗突然向下燃烧,像在舔舐地面。持续了大概十次心跳。第二天,传来消息,南疆分部被魔修攻破,全宗三百弟子战死。”
“第二次是九年前,灯焰倒悬持续了三十次心跳。七天后,宗主闭关冲击化神失败,吐血三升,宗门气运震荡。”
“第三次……”他顿了顿,“是三年前。那次最长,足足一百次心跳。然后……”
他看向陆沉,眼神复杂。
“然后什么?”
“然后你就出现了。”赵三尺说,“不是说你本人。是说‘逆命’的征兆开始浮现。那一年,各地小规模的反抗事件增加了三倍,散修联盟开始公开质疑资源分配,甚至有几个中等宗门的长老,在内部会议上提出了‘天道可商’的议案。”
陆沉愣住。
“你的意思是,灯焰倒悬,预示着……某种‘变革’的来临?”
“或者说,某种‘秩序的裂痕’。”赵三尺把册子小心收回怀中,“吴老认为,这座黑狱,这个处在阵法‘死门’的污秽之地,反而成了整个天道秩序最敏感的‘脉搏探针’。所有深层的、被掩盖的病变,都会在这里最先显现——通过一盏油灯的火焰。”
他走回栅栏边,重新提起油灯。
火苗依然偏左三分,稳定地燃烧着。
“小子,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指望你做什么。”赵三尺看着陆沉,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它不是某个人,某个宗门,甚至不是‘天道’这个抽象的概念。它是一整套活着的、会呼吸的、会自我修复的……‘存在’。它用秩序编织成茧,把自己裹在里面,然后用茧丝捆绑所有试图破茧的人。”
他顿了顿。
“而你,可能是三十年来,第一只真正咬到茧丝的虫子。”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灯,转身走向牢房深处。
但这一次,他没有消失在黑暗里,而是在墙角蹲下,开始用一块尖石,在石壁上刻画。刻的正是刚才油灯的光晕形状,以及旁边标注的心跳数。
陆沉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牢房里那佝偻的背影。
许久,他开口:
“赵老。”
刻石的声音停了。
“如果我说,我想试着……多咬几口呢?”
黑暗中传来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石头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
赵三尺没有回头,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么,明天子时三刻,我会告诉你,这三十年来,我发现的、最细的那条茧丝在哪里。”
脚步声响起,他走向草席,躺下。
油灯熄灭了。
黑暗彻底合拢。
陆沉回到自己的草席边,却没有坐下。他走到栅栏前,看向石壁缝隙透进的那一丝微光。光很弱,几乎看不见,但他知道它在那里。
就像赵三尺说的那条“茧丝”。
就像他自己心里,那簇不肯熄灭的火。
他伸出手,在冰冷的石壁上,慢慢划下一道刻痕。
这是他在黑狱的第一道刻痕。
它代表着: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也代表着:有些路,一旦看见了,就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
远处,又传来了换岗的钟鸣。
新的一天——如果黑狱里还有“天”这个概念的话——开始了。
而陆沉知道,从今天起,他看的将不再只是铁窗外的黑暗。
他将尝试去看清,编织这铁窗的,究竟是怎样的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