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璧其罪
本章字数:约5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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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悬于千丈绝壁之上,终年云海翻腾。
今日的云是铁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擂台的青石地面。陆沉站在擂台边缘,袖口渗出的血已经凝固成深褐色,像一片扭曲的枫叶贴在青衫上。他刚赢了第三场,对手是赤霞峰的陈师弟,一手“流火剑诀”练了十二年,最后那招“赤龙逐日”确实漂亮——如果陆沉没有在三天前,恰好看见陈师弟在藏经阁用三块中品灵石,向当值师兄换取“流火剑诀第七至九式运劲详解”的话。
“承让。”陆沉那时拱手说道。
陈师弟脸色铁青地下台,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现在陆沉在等第四场的对手。宗门大比五年一度,外门弟子晋升内门的唯一通道。擂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前排坐着戒律堂的执事,再往前是各峰长老。宗主高坐云台,身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仿佛真仙临凡。
“第四场,沉剑峰陆沉,对,天枢峰林啸!”
执事长老的声音穿过云层,带着某种程式化的威严。
台下起了细微的骚动。
林啸。大师兄。宗主亲传。三年前就传言他已摸到金丹门槛,只等一个契机。他缓步上台,白袍纤尘不染,腰间玉佩叮咚,每一步都踏在某种无形的韵律上。那是“天心步”,据说是上代宗主观星象所创,走起来周身灵力自然流转,不战而势已成。
“陆师弟。”林啸微笑,笑容温润如春风,“方才见师弟连战三场,可需调息片刻?”
“不必。”陆沉说。
他确实不必。前三场他赢得取巧,靠的是对对手弱点的预判,灵力消耗不足三成。但这话说出来,就成了不识抬举。
林啸笑容不变,眼神深处却有冷光一闪。
钟声响起。
林啸没有拔剑。他抬手,五指虚握,擂台上方的云气骤然汇聚,凝成一只半透明的巨手——天枢峰绝学“摘星手”。传闻练至大成,可摘星辰。林啸这一手虽未至化境,但已有七分气象。
巨手压下。
陆沉不退反进。他身形一矮,贴地疾掠,不是冲向林啸,而是冲向擂台东南角。那里有昨日另一场比试留下的裂痕,深三寸,长七尺。他记得,因为那是他记下的第十七处擂台损伤。
巨手追至。
陆沉在裂痕前骤然停步,转身,右手并指如剑,点向地面。
不是攻击,是引导。
擂台阵法有一瞬的迟滞——主持长老为保公平,会在每场比试后修复擂台,但昨日那场结束太晚,这道裂痕下的阵纹只修复了七成。陆沉这点指,将自身一丝灵力精准注入未完全修复的节点。
嗡——
擂台青光一闪,防护阵法应激激发,与“摘星手”碰撞。
巨响。气浪翻涌。
林啸眉头微皱。他没想到陆沉会用这种方式。但他随即变招,巨手散为万千光丝,如网罩下——摘星手第二式,“天罗”。
陆沉在网隙间穿梭。他的身法并不高明,只是最基础的“柳絮随风”,但每一次转折都恰到好处,总在光丝合拢前滑出。台下开始有人低声议论。
“他在计算。”戒律堂席位上,一位面如铁石的中年执事低声说。
“什么?”旁边的年轻执事没听清。
“林啸的每一招,他都提前预判了落点。你看他脚下的步法——每次都踩在上一场比试的灵力残留痕迹上。那些痕迹会干扰林啸对灵力流动的感知。”中年执事顿了顿,“但光靠这个,赢不了。”
确实赢不了。
三十招后,陆沉开始喘气。他的青衫被割开数道口子,血珠渗出。林啸依旧白衣胜雪,只是额头有了细密的汗珠——不是累,是恼怒。被一个外门弟子拖了三十招,已是失颜面。
“陆师弟好算计。”林啸的声音不再温润,“但到此为止了。”
他双手合十。
云台之上,宗主微微睁眼。
擂台上空,云气疯狂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金光凝聚——摘星手最终式,“揽月”。这一式本该是金丹期才能施展,林啸显然动用了某种秘法。
威压如山。
台下弟子纷纷后退,修为稍弱者面色发白。
陆沉站在原地,抬头看着那轮越来越亮的“月亮”。他的表情很奇怪,不是恐惧,也不是决绝,而是一种近乎冷静的观察,像在审视一件器物哪里出了瑕疵。
然后他开口。
声音不大,但穿透了风雷之声:
“三年前,北邙山散修洞府现世,大师兄奉命带队探查。归来时上报:洞府已毁,仅得残卷三册,已交藏经阁收录。”
林啸的动作一滞。
“但我在藏经阁底层整理残卷时,发现一卷《非命札记》,作者名被抹去,只有一句:‘天行有常,然常者,非定数也。’”陆沉继续说,语速平缓得像在背书,“那册子的纸质、墨迹、装订手法,与上交的三册残卷完全不同。倒是与北邙山一带散修常用的‘青麻纸’、‘松烟墨’一致。”
台下死寂。
“继续。”云台上传来宗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陆沉从怀中取出一物。不是法宝,是一本账册。
“这是天枢城‘万宝楼’近五年的交易记录副本——我花了三十贡献点,请一位常去交易的师弟誊抄的。”他翻开其中一页,“三年前七月初九,有人出售一套完整的‘星河筑基丹’主材,包括三百年份的月见草、星纹铁、云母精金。卖家的描述是:‘刚从古洞府所得,急售。’”
“这能说明什么?”戒律堂那位年轻执事忍不住出声,“散修得了机缘,出售换资源,再寻常不过。”
“确实寻常。”陆沉点头,“但万宝楼的掌柜有个习惯——对大宗交易,他会记录买家的灵力特征以备查验。那一日,买走这套材料的人,留下的灵力印记是这样的。”
他取出第二件东西:一块留影石。
灵力注入,影像浮现:一道淡金色的灵力印记在空中旋转,形态如缠绕的星光。
台下响起吸气声。
那印记,在场许多人都认得——林啸的独门灵力特征“星缠纹”。他筑基时天生异象,灵力自带此纹,整个天枢宗独一份。
林啸的脸色终于变了。
“巧合?”陆沉收起留影石,“也许是。但还有一事:那位出售材料的散修,三天后被人发现死在北邙山外围,身中十七剑,伤口呈现‘摘星手’灵力残留特征。戒律堂备案的记录是‘疑似仇杀,凶手下落不明’。”
“那日大师兄在何处?”有人小声问。
“据值守记录,林师兄当日‘闭关静修’。”陆沉看向林啸,“但巧的是,那日天枢峰后山的‘观星台’阵法有异常波动记录——有人在不该开启的时候启动了短距离传送阵。目的地坐标,经我推算,正在北邙山外围。”
他每说一句,林啸的脸就白一分。
云台之上,宗主缓缓起身。
“陆沉。”宗主开口,声音如古钟,“你指控同门师兄杀人夺宝,可有确证?”
“有。”陆沉说,“那位散修的尸体被发现时,紧握着一块衣角。布料是‘天蚕云锦’,内门弟子常服材料。但寻常内门弟子的云锦织纹是‘云纹’,而宗主一脉亲传,用的是特供的‘星云纹’。”
他从怀中取出最后一件东西:一片焦黑的布料,隐约可见星云交织的纹理。
“这布片我请器阁的师兄查验过,上面的血迹与那散修一致。而布料边缘的撕裂痕迹——”陆沉抬头,看向林啸的袖口,“与林师兄左袖内衬的破损处,若合符节。”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林啸左袖。
林啸下意识地缩手,但已经晚了。白袍袖口内侧,确实有一道细微的、被利器划破的痕迹。
死寂。
然后哗然。
“肃静!”戒律堂长老厉喝,声震全场。他飞身上台,先向云台一礼,然后转向陆沉,“你所言若实,此事当由戒律堂彻查。但你私查同门、搜集证据、当众指控,已违宗门‘内务不示于外’之规。依律,当暂押候审。”
“弟子认罚。”陆沉躬身,“但请长老先查验证据真伪。”
戒律堂长老深深看他一眼,接过账册、留影石、布片。他先看布片,灵力探入,脸色微变;再看留影石,注入灵力,那道星缠纹印记浮现时,他闭了闭眼。
最后,他看向林啸。
“林啸,你有何话说?”
林啸站在那里,白衣在风中飘动。他脸上已没了血色,但眼神却奇异地平复下来。他甚至笑了笑。
“师尊。”他转向云台,跪下,“弟子一时糊涂。”
承认了。
就这么简单。
台下炸开了锅。惊呼、怒骂、不敢置信的低语。林啸跪在那里,背挺得笔直,仿佛不是认罪,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宗主沉默良久。
云海翻腾,天色更暗了。
“林啸触犯门规,暂押思过崖,待戒律堂详查后议处。”宗主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可怕,“陆沉……暂押黑狱,候审。”
陆沉一愣。
“宗主!”他抬头,“弟子——”
“你当众揭露此事,虽动机或正,但手段违律。更将宗门内部事务曝于人前,损及宗门清誉。”宗主的声音没有波澜,“戒律堂,带下去。”
两名铁甲执事上台,一左一右架住陆沉。
“这不公平!”台下突然有人喊。是一个外门弟子,陆沉认得,是经常在藏经阁抄经的那个瘦弱少年。
“肃静!”戒律堂长老怒喝,威压席卷,那少年踉跄后退,嘴角溢血。
陆沉被押着下台。经过林啸身边时,林啸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只有两人能听见:
“你以为你赢了?”
陆沉脚步一顿。
“规则从来不是用来保护‘真相’的。”林啸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它是用来保护‘规则本身’的。你破坏了规则,所以你必须受罚。至于我……师尊会保我的。因为我是天枢宗百年一遇的天才,是宗门的脸面。”
陆沉转过头,看着林啸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
“你知道吗?”陆沉轻声说,“你刚才那句话,比杀人夺宝更让我恶心。”
他不再看林啸,被执事押着走向擂台边缘的传送阵。台下弟子自动分开一条路,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有敬佩,有同情,有恐惧,也有冰冷的审视。
传送阵亮起青光。
最后一刻,陆沉回头看了一眼云台。宗主的身影依旧隐在云雾中,看不清表情。但他记得宗主那句话:“损及宗门清誉”。
原来如此。
真相不重要。公平不重要。重要的是清誉,是脸面,是规则的表面完整。
青光吞没视野。
再睁眼时,已是黑狱。
潮湿、阴冷、黑暗中弥漫着陈年血锈和绝望的气味。铁栅栏在身后合拢,锁链哗啦作响。押送的执事转身离开,脚步声在长廊中回荡,渐行渐远。
陆沉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坐下。
袖口那道血痕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没有理会,只是从怀中取出另一件东西——那卷《非命札记》。在藏经阁发现它时,它被扔在最角落的废纸堆里,封面残破,只有那一句话:
“天行有常,然常者,非定数也。”
他当时不懂。
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所谓“常”,不是天道运行的规律,而是人定的规矩。而这规矩维护的,从不是公义。
黑暗中,远处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还有压抑的、似哭似笑的低语。那是黑狱的“老住户”们。陆沉闭上眼,开始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人的反应。
他要记住。
不是为了复仇。
而是为了理解。
理解这个系统,到底是怎么运转的。为什么明明证据确凿,结果却是揭发者与被揭发者同罪?为什么宗主的第一反应是“损及清誉”?为什么林啸那么确信自己会被保住?
这些问题像种子,在他心中生根。
而在这片黑暗的土壤里,种子会发芽。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不是执事那种整齐划一的步伐,是拖沓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照亮一张布满疤痕的脸,眼神浑浊,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咧着,像是在笑。
“新来的?”老者的声音嘶哑,“犯什么事?”
陆沉沉默片刻。
“说了一句真话。”
老者一愣,然后真的笑了,笑声像破风箱。
“巧了。”他说,“我也是。”
“你说了什么?”
“三十年前,我说了一句醉话。”老者凑近栅栏,油灯照着他脸上的疤痕,“我说:‘要是有一天,这天道不公,老子就捅它个窟窿。’”
“然后?”
“然后我就被关进来了。三十年。”老者咧着嘴,“罪名是‘谤天’,永世不得超生那种。”
陆沉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赵三尺。”老者说,“因为入狱那天,他们只给了我三尺草席。后来这名字就叫开了。”
油灯晃了晃。
“睡吧,小子。”赵三尺转身,拖着脚步离开,“在黑狱里,有的是时间想事情。但想得越多,有时候越难受。”
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陆沉靠着石壁,闭上眼。
但他没有睡。
他在想赵三尺那句话:“想得越多,有时候越难受。”
也许吧。
但如果连想都不敢想,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黑暗中,他握紧了那卷《非命札记》。
纸页粗糙的触感,像一种无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