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外的风有点冷，冬天的空气像一把钝刀，刮在脸上不疼，却让骨头里的寒意一点点往外渗。叶箐池拢了拢大衣，站在门口，看着那块写着“叶家族墓区”的牌子，指尖在口袋里攥了攥，才把烟塞了回去。

他没点。

这里毕竟是父亲长眠的地方，父亲生前最讨厌他身上有烟味。

陵园门口有个小便利店，玻璃门被人推开时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门口摆着一排花花绿绿的糖果，小孩子喜欢的那种，包装夸张，颜色刺眼。

“喂。”

一个声音从侧面冒出来，有点含糊，又有点理所当然。

叶箐池下意识回头。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他旁边，校服外套敞着，里面是一件黑色卫衣，兜帽压得很低。他的头发有点乱，眼睛半眯着，像刚睡醒，又像根本没把眼前的人放在眼里。

少年的手已经伸过来，直接扯住了他大衣下摆。

“给我买块糖。”

他说得很随意，没有“哥哥”之类的称呼，也没有什么请求的语气，更像是在吩咐。

叶箐池愣了一下，他不认识这孩子。

陵园门口偶尔会有附近的小孩跑来跑去，他以为是哪家亲戚带的小辈，可看这打扮，不像叶家那群精致得像橱窗模特的小孩。

“你是……”他话还没说完，少年已经不耐烦地抬手指了指便利店货架上的某一块糖：“那个，草莓味的。”

叶箐池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块五毛钱的软糖，包装纸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夸张的草莓图案。

他忽然有点想笑。

来给父亲上坟，却被一个陌生小孩拦在门口要糖吃，说出去大概会被当成冷笑话。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拿了两块——一块草莓味，一块柠檬味——递给收银台。

“一共三块。”收银员懒洋洋地说。

叶箐池扫码付了钱，把草莓味的那块递给少年：“给。”

少年接过去，撕开包装，把糖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像是勉强满意。他没说谢谢，也没再纠缠，转身就往旁边的台阶上一坐，低头开始摆弄手里的游戏机。

叶箐池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反正只是个孩子。

他抬脚走进陵园，陵园里安静得过分。

石板路被打扫得很干净，两旁的松柏整整齐齐，像一排沉默的守卫。越往深处走，声音越少，只剩下鞋底踩在石板上的轻响。

叶箐池走到那一块墓碑前，停住了。

“爸。”他轻声说。

三个字一出口，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几年前拍的，男人眉眼锋利，神情冷硬，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他突然有点恍惚——三年了，从车祸那天算起，已经三年。

他把带来的花放下，又把父亲以前爱抽的烟拆开，在碑前摆了一根，却没有点燃。

“我过得挺好的。”他说，声音很轻，“大学也上了，成绩也还行，没给你丢脸。”

他顿了顿，笑了一下：“就是……家里有点吵。”

风从树梢间穿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不置可否的回答。

他在碑前站了很久，久到脚有点发麻，才准备转身离开。

刚迈出一步，身后就传来了熟悉又令人厌烦的声音。

“哟，这不是我们叶家大少爷吗？”

叶箐池脚步一顿，没回头。

“怎么，还知道回来给爸上坟？我还以为你早把这地方忘了呢。”说话的是他的表弟叶景明，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嘲讽。

叶箐池慢慢转过身。

叶景明今天穿得光鲜亮丽，西装革履，头发抹得一丝不苟，身后跟着几个旁系的小辈，一个个眼神里带着看戏的兴奋。

“说什么呢，景明，这可是你堂哥。”有人假惺惺地打圆场，语气却一点也不严肃。

“堂哥？”叶景明嗤笑一声，“我只知道现在的家主是我爸，他嘛——”他上下打量了叶箐池一眼，“一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还敢自称叶家大少爷？

周围有人低低笑出声。

叶箐池的手指微微收紧，却没说话。

他早就习惯了。

从父亲离世的那天起，这些话就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不停。一开始他会反驳，会冷脸，后来发现没用——在这个家族里，有用的从来不是道理，而是谁坐在家主的位置上。

“怎么，不说话？”叶景明往前一步，故意压低声音，“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继承人？现在叶家的一切都是我爸说了算，你算什么东西？”

他说着，伸手去推叶箐池的肩膀。

动作不算重，却带着明显的羞辱意味——像是在提醒他，现在的叶箐池，连被他正眼瞧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叶箐池侧了侧身，避开了。

“别在这儿闹。”他淡淡地说，“要吵回家吵。”

“回家？”叶景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还有家吗？”

他话刚说完，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啪。”

像是塑料壳碰到石头的声音。

所有人下意识转头。

不远处的台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少年——就是刚才在门口扯他衣服要糖的那个孩子。

他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用力后的微白。而他刚刚握着的游戏机，已经飞了出去，此刻正不偏不倚地砸在叶景明的额头上。

“咚”的一声，很响。

叶景明整个人愣了一下，随即痛呼出声：“谁他妈——！”

他捂着头，抬头就看见那个少年慢悠悠地站起来。

少年个子不算高，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他随手把还在手里的游戏机壳丢到一边，动作懒洋洋的，像是刚刚只是随手拍掉了一只苍蝇。

“你找死是不是——”叶景明怒火上头，伸手就要去推人。

他话还没说完，少年已经抬脚，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力道不大，却精准地把他踹得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叶景明是现任家主的儿子，在叶家横着走惯了，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当众打过？

“你知道我是谁吗——”叶景明还在嚷嚷。

少年没理他，只是转身，一把抄起旁边的椅子。

那是陵园里给前来祭拜的人休息用的铁椅，沉甸甸的。少年拎着椅子，像是拎着什么轻飘飘的玩具，一步步朝叶景明走过去。

“你、你干什么——”叶景明终于有点怕了，往后缩。

“够了！”有人终于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拦人，“师涟，别闹了！”

“师涟？”叶景明一愣，“谁？”

他不认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孩。

但周围的亲戚显然认识。

有人脸色都变了，赶紧上前拉住少年的胳膊：“小祖宗，别冲动，别冲动，这里是陵园……”

“陵园怎么了？”少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吵到我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莫名让人不敢反驳。

叶箐池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眉头微微皱起。

师涟？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某次家族聚会上，有人提起过一个辈分高得离谱的小孩，说是连现任家主都得喊一声“师叔”，只是他从来没见过。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而且是这种方式。

少年挣开那几个亲戚的手，拎着椅子继续往前走。

“别、别打了！”有人赶紧挡在叶景明前面，“师涟，他是你——”

“让开。”少年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少年走到叶景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叶景明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你、你敢打我，我爸不会放过你——”

“你爸？”少年轻笑了一声，“你爸在我面前都不敢这么说话。”

他说着，抬手，椅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椅子最终没有砸下去。

少年在半空中停住了动作，像是忽然觉得没意思。他随手把椅子往旁边一丢，“哐当”一声，铁椅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蹲下身，视线与叶景明齐平。

“别动。”他说。

声音很轻，却让人莫名地不敢乱动。

叶景明僵在原地，看着少年慢慢抬起手里的手机——不是刚刚那个游戏机，而是一部黑色的智能手机。

屏幕亮着，镜头已经对准了他。

“你、你要干什么——”

“叫师爷。”少年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叶景明懵了：“什、什么？”

“我不喜欢说第二遍。”少年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点了一下，像是在调整焦距，“叫。”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这辈分意味着什么——一旦叫出口，以后在族谱上，他就得管这个比他还小的孩子叫“师爷”，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你别太过分——”叶景明咬牙。

少年没说话，只是手指微微用力，手机缓缓抬高，似乎下一秒就要砸下去。

那种平静的眼神，比任何怒吼都让人心里发毛。

叶景明咽了口唾沫，终于还是屈服了。

“师……师爷。”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少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手机收了回去。

“乖。”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是刚刚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叶箐池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微妙地变了。

少年的眼神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看了叶箐池一眼，又扫了一眼那块墓碑，像是在确认什么。

“走吧。”他突然说。

“去哪？”叶箐池问。

叶师涟头也不回：“买糖。”

叶箐池愣了愣，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自己没钱吗？”

“我没拿手机。”叶师涟说得理所当然。

叶箐池：“……”

他停了一下，看着前面那道身影，忽然觉得有点荒谬——一个刚刚在陵园里把现任家主的儿子按在地上摩擦的人，现在正理直气壮地跟他要糖钱。

“你知道我是谁吗？”叶箐池语气带了点玩味。

叶师涟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野孩子。”

叶箐池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淡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烟：“……那么喜欢吃糖。”

他往前走了两步，和少年并肩站着，视线落在对方被兜帽遮住一半的脸上：“有人说过你很没有家教吗？”

“刚刚就有一个人说了。”叶师涟答得很快。

“谁？”

“你啊。”

叶箐池被噎了一下，失笑：“你很幽默吗？”

“你猜。”少年淡淡道。

叶箐池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意思。

他偏过头，看着路边的树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你多大了？”

“十六。”

“十六……”叶箐池点点头，“我该叫你什么？”

叶师涟很自然地说：“叫师爷。”

叶箐池弯下腰，微微凑近，看着他的眼睛：“师爷？”

少年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挑衅，也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衡量什么。

“嗯。”他应了一声。

叶箐池忽然笑了，直起身来，语气很轻：“叫哥。”

少年眨了下眼：“哥。”

叶箐池愣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开了些：“回家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