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醒来时,先感受到的是温暖。
不是乱葬岗阴湿洞穴的晦暗潮气,也不是不夜天城血火交织的灼痛,而是一种从四肢百骸深处透出来的、懒洋洋的暖意,像躺在春日正午晒得蓬松的干草堆上,连灵魂里的疲惫和阴冷都被驱散了几分。
他猛地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弹起,却被一只稳定的手轻轻按回。
“别急,你神魂受损,还需静养。”
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魏无羡这才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并非想象中任何一处熟悉的所在,而是一个干净、宽敞甚至称得上雅致的山洞。石壁被修整得平滑,地上铺着干燥柔软的厚厚茅草,他身上盖着一件玄色外袍,带着一种清冽的淡香。洞口有微弱的天光透入,隐约可见外面扭曲诡异的乱葬岗枯木,但洞口似乎被一层看不见的柔和屏障笼罩,将一切阴森秽气隔绝在外。
而坐在他身侧,刚刚将他按回的,正是那个自称他哥哥、在不夜天城救下他的男人——魏清(他听到蓝忘机叫他“魏长明”,但男人自称魏清)。
此刻的魏清,收敛了昨夜那种凌驾众生、冰冷肃杀的气势,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色,但看他醒来,眸底瞬间漾开真切的笑意,像冰湖化开第一缕春水。他手里还端着一个简陋的石碗,里面是清澈见底、却散发出浓郁灵气的液体。
“这是用附近勉强寻得的几株清心草,混了我的灵力化开的,能稳固心神,修复暗伤。”魏清将石碗递到他唇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喝了吧,阿羡。”
阿羡……这个称呼,除了师姐,再无人这般叫过。带着一种天然的亲昵和宠溺。
魏无羡没有喝,只是死死盯着魏清,眼底翻涌着警惕、茫然、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希冀。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沙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魏清的手稳如磐石,碗里的灵液没有洒出分毫。他迎上魏无羡审视的目光,不闪不避,只有更深的心疼蔓延开来。
“我是魏清,字长明。我们的父亲是魏长泽,母亲是藏色散人。我是你的孪生兄长,只是出生时便带有先天魂印,体质特殊,极易吸引邪祟。为保我平安,也避免牵连你,父母在我襁褓中便托付给一位云游的异人师尊带走抚养,远遁他界修行。”魏清的声音平缓而清晰,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却又刻骨铭心的故事,“师尊为我压制魂印,教我修行之法。我本不知身世,直到修为渐深,魂印松动,前世记忆与血脉感应逐渐苏醒。我知有弟流落此界,命途多舛,便苦求师尊,不惜代价寻来跨界之法。”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石碗边缘,那是一个压抑着剧烈情绪的小动作。“我穿梭了无数时空碎片,历经艰险,终于锁定此界,却还是……来迟一步。赶到时,正见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痛色已说明一切。
魏无羡的心重重一跳。父母的名字,如此遥远而模糊,从眼前这人口中说出,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真实感。孪生兄长?异界修行?这听起来太过离奇,像话本里的故事。可昨夜那撼动全场的力量,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与牵引,还有此刻这人眼中毫不作伪的情感,都让他无法轻易否定。
“你如何证明?”魏无羡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
魏清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他放下石碗,伸出右手食指,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血珠,那血珠竟泛着淡淡的金芒。同时,他左手凌空一点,魏无羡只觉得眉心一热,一滴他自己的血珠也被无形力量牵引而出,浮现在空中。
两滴血珠缓缓靠近,在接触的刹那,并非简单融合,而是迸发出一阵柔和而共鸣般的微光,隐隐勾勒出一个残缺的、古老的符文虚影,一闪而逝。旋即,两滴血珠完美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血脉同源,神魂共鸣。”魏清看着那融合的血珠,轻声道,“此乃我界验证至亲的秘法,做不得假。”
魏无羡怔怔地看着那消散的光点,胸口堵得厉害。这么多年,他孑然一身,仿佛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根无萍。突然之间,一个如此强大的、血脉相连的兄长从天而降,告诉他,他并非孤身一人,他有来处,有归途……
这感觉,太不真实,又太有诱惑力。像久行沙漠的旅人看到海市蜃楼,明知可能是幻影,也忍不住想靠近。
“昨夜……”魏无羡想起不夜天的惨烈,师姐的死,温宁他们的下落,心口又是一阵绞痛,脸色白了白,“你为何要出现?又为何带我走?那些事……还没完。” 他的语气里带着自弃的灰暗。
魏清重新端起碗,这次语气带上了不容拒绝的意味:“先喝了。你如今的状态,什么都做不了。” 见魏无羡抿唇不动,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却更显坚定,“阿羡,我回来,不是看你继续把自己逼上绝路的。昨夜之事,是非曲直,哥哥会查。温氏遗孤的下落,哥哥会寻。你现在要做的,是把身体养好。”
“至于为何带你走?” 魏清看着他,目光深邃如渊,“因为我找了你太久,也……错过了你太久。这一次,天塌下来,有哥哥顶着。你只需好好活着,做你想做的魏婴,不必再是夷陵老祖,不必再背负那些本不该你一人承受的重担。”
魏无羡鼻尖猛地一酸。这些话,他等了两辈子,似乎都没等到。如今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却精准地击中了他心底最脆弱、最渴望的部分。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掩盖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
他终于就着魏清的手,慢慢喝下了那碗灵液。液体入喉,化作温和的暖流,熨帖着千疮百孔的身心。
“蓝湛……”他低声道,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候,想起了那个人最后惊痛的眼神。
“蓝忘机无事。”魏清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他关心你,我看得出。但眼下,你随我在此处最安全。外界……怕已因昨夜之事掀翻了天。待你稳住,我们再从长计议。”
魏无羡不再说话,疲惫和药力一起涌上,意识又开始昏沉。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感觉到那只温暖的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量,轻轻覆上他的额头。
“睡吧,哥哥在这儿。”
这一次,他没有再梦到血海、惨叫和坠落。恍惚中,似乎回到了极遥远的幼时,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被一种安心温暖的气息包围着。
洞外,乱葬岗的阴风依旧呜咽。洞内,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隔绝,成了一方静谧的港湾。
魏清凝视着弟弟沉静的睡颜,指间光芒微闪,一枚形制古朴的玉佩出现在他掌心。玉佩中心,一点灵光微微闪烁,指向某个方向。
那是他跨界时,师尊予他的感应法器,能追踪血脉至亲。正是靠着它,他才能在无尽虚空中,找到这一线微光。
“师尊,弟子找到他了。” 魏清在心中默念,目光温柔而坚定,“此间因果,弟子会了一结。从今往后,他的路,弟子来护。”
命运的洪流,在昨日那个血色之夜,已然彻底改道。救赎的开端,或许就藏在这乱葬岗深处,简陋却温暖的山洞里,藏在失散多年、跨越时空而来的兄长,沉默而坚实的守护之中。
前方是更汹涌的暗流,是未解的恩怨,是虎视眈眈的仙门。但这一次,魏无羡不再是一个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