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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火

暗夜行者(民国)

晚饭是糙米饭,水煮白菜,几片薄得透光的腊肉。

  食堂里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陈默端着饭盆走到角落,刚坐下,对面就坐了人。

  是陆子明,那个穿少校军服的青年。

  “陈默是吧?”

  陆子明扒了一大口饭,嚼得很响。

  “上海人?家里做什么的?”

  “教书。”

  “哦,书香门第。”

  陆子明上下打量他。

  “怎么想着来干这个?这行当,不是你们读书人该来的。”

  陈默没接话,低头吃饭。

  饭是夹生的,白菜有股霉味。

  “我跟你不一样。”

  陆子明压低声音,眼里有压不住的兴奋。

  “我堂兄在戴老板手下做事,他说,干好了,三年就能升中校。等打完仗,那就是功臣,是要进忠烈祠的!”

  “忠烈祠”三个字他说得很重,像在宣誓。

  “你呢?”他追问,“你想混个什么前程?”

  陈默放下筷子,抬起眼。

  食堂昏黄的灯光在他眼里折了一下,深不见底。

  “活着。”

  陆子明一愣,随即笑了,笑声有点干。

  “活着?这算哪门子志向?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搏个前程,光宗耀祖——”

  他的话被哨声打断。

  郑耀先站在食堂门口,手里拿着名册。

  “十五分钟内,所有人,后山集合。迟到者,罚。”

  后山其实不算山,是罗家湾后面的一片乱坟岗。

  天已经黑透了,没有月亮,只有几盏马灯在风里摇晃,照出一个个坟包和歪斜的墓碑。

  “今晚的课,叫认路。”

  郑耀先的声音在夜风里飘。

  “两人一组,从这儿出发,绕后山一周,天亮前回到这儿。地图、指南针、火柴,每人一套。不准结伴,不准走大路,不准点火。”

  他顿了顿。

  “后山有野狗,饿了一个冬天。去年这时候,有个学员腿被咬断了,爬回来时,血淌了一路。”

  队伍里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抽签分组。”

  陈默抽到的是竹签,另一头是个黑瘦的年轻人,叫李铁柱,河南人,原先是赶大车的,话不多。

  “你们俩,最后。”

  郑耀先把地图和指南针扔过来。

  “丑时出发。”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陈默靠着一块墓碑坐下,展开地图。

  是手绘的草图,墨迹很新,线条潦草,只标了几个关键地标:老槐树、断桥、水塘、乱葬岗。

  “看懂了?”

  李铁柱凑过来,他身上有股汗味和旱烟味。

  “差不多。”

  “那中。”

  李铁柱也坐下,从怀里掏出块硬馍,掰了一半递过来。

  “吃点儿,得熬一宿。”

  陈默接过,馍硬得像石头,他慢慢嚼,唾液把粗粝的粮食一点点润开,然后咽下去。

  “你为啥来这儿?”

  李铁柱突然问。

  “报仇。”

  “杀鬼子?”

  “嗯。”

  李铁柱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个东西。

  是张照片,边角都磨毛了。

  借着马灯微弱的光,陈默看见照片上是个梳大辫子的姑娘,十七八岁,眼睛很大,抿着嘴笑。

  “俺媳妇。”

  李铁柱用袖子擦了擦照片。

  “去年这时候,鬼子打俺们村。她让俺躲地窖,自己在外头……等俺爬出来,人就没了,肚子被豁开了……”

  他没再说下去,把照片小心地揣回怀里,贴身放着。

  “俺来这儿,就为学杀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陈默看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轮廓,没说话。

  远处传来夜猫子叫,一声,又一声,凄厉得像孩子在哭。

  丑时到了。

  郑耀先站在路口,手里拎着盏马灯。

  “去吧。天亮前回不来,就不用回来了。”

  李铁柱把地图塞给陈默。

  “你认路,俺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黑暗。

  后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根本没有路,只有人踩出来的小道,被枯草和灌木掩盖。

  陈默一手拿地图,一手拿指南针,借着微弱的星光辨认方向。

  李铁柱跟在后面三步远,脚步很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头出现那棵老槐树。

  树已经枯死了,枝杈狰狞地刺向夜空。

  陈默对照地图,往左拐,该是断桥。

  可走了十分钟,桥没见到,却走进了一片坟地。

  “不对。”

  陈默停下,展开地图。

  李铁柱凑过来看。

  “图是错的?”

  “不是错。”

  陈默指着地图上那片代表乱葬岗的墨迹。

  “我们在这儿。断桥应该在东南方向,但我们一直在往西走。”

  “咋回事?”

  陈默抬头看天。

  北斗星悬在头顶,位置没错。

  他又蹲下,摸了摸脚下的土——湿的,有苔藓。

  而地图上标注的断桥附近,应该是沙土地。

  “有人在路上做了手脚。”

  他站起来,看向来路。

  “我们经过的那片矮树林,有人挪了路标。”

  李铁柱脸色一变。

  “教官?”

  “也可能是先出发的人。”

  陈默收起地图。

  “不管是谁,不能再按图走了。得自己找路。”

  “咋找?”

  陈默没答。他闭上眼,回忆来时的每一个细节:风声的方向,溪水的声音,泥土的气味。父亲说过,最好的地图不在纸上,在脑子里。

  “这边。”

  他睁开眼,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李铁柱犹豫了一下,跟上去。

  接下来的路更难走。

  没有地图指引,全凭直觉和星象。

  陈默走得很慢,每走一段就停下来听风声,听水声,听远处模糊的狗吠。

  李铁柱始终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穿过一片竹林时,陈默突然停住。

  “咋了?”

  “有声音。”

  李铁柱侧耳听,只有风声和竹叶沙沙声。

  陈默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个东西——是半截烟蒂,还湿着,刚熄灭不久。

  “有人在我们前面。”

  他压低声音。

  “不超过五分钟。”

  两人同时蹲下,隐在竹丛后。

  黑暗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喘息。

  接着,是两个人低低的交谈。

  “确定是这条路?”

  “地图上这么标……妈的,郑阎王给的什么破图……”

  是同期学员的声音,一个姓赵,一个姓钱。

  陈默和李铁柱对视一眼,没动。

  等那两人的脚步声远去,陈默才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跟他们?”

  “他们走错了。”

  陈默指着地上被踩倒的杂草。

  “草倒的方向是往山谷,但我们得往上走,翻过山脊,才能绕回起点。”

  “你咋知道?”

  陈默指了指头顶。

  李铁柱抬头,透过竹叶缝隙,看见几颗稀疏的星。

  “北斗的勺柄指向那边,是北。起点在我们来时的南边,但中间隔着一道山谷,直走是下坡,只会越走越远。得先上山,从上面绕。”

  李铁柱看了他几秒,忽然咧嘴笑了。

  “中。”

  接下来的路,陈默不再看地图。

  他像回到了上海那条熟悉的弄堂,闭着眼也能找到家。

  山势、水流、植被的分布,在他脑子里自动拼成一张立体的图。

  李铁柱跟在他身后,惊讶地发现这个上海来的书生,在山里竟像条鱼入了水。

  寅时三刻,他们翻过山脊。

  站在高处往下看,能看见罗家湾那几点微弱的灯光。

  “到了。”

  李铁柱长舒一口气。

  陈默却皱起眉。

  “不对。”

  “咋又不对?”

  “太顺利了。”

  陈默看着山下。

  “郑耀先不会让我们这么容易过关。”

  话音刚落,山下传来一声枪响。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不是训练用的空包弹,是真枪。

  “趴下!”

  李铁柱一把将陈默按倒。

  两人伏在山脊后,看见山下树林里,有手电筒的光柱在晃动,还有呵斥声、奔跑声、惨叫声。

  “是实弹训练……”

  李铁柱声音发紧。

  “郑阎王他娘的玩真的!”

  陈默没说话。

  他盯着那些光柱移动的轨迹,脑子里飞快地计算:开枪的位置,追捕的方向,逃窜的路线……

  “走这边。”

  他拉起李铁柱,朝一处陡坡滑下去。

  “那边是断崖!”

  “断崖下面有水声,是那条河的上游。沿河往下走,能绕回起点,而且能避开追兵。”

  “你咋知道——”

  “地图上标的。”

  陈默已经滑下去了。

  “水塘的位置,和断桥的落差,能推算出河流走向。快!”

  两人连滚带爬下了陡坡,果然看见一条溪流。

  沿溪往下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眼前豁然开朗——是片空地,中央点着堆篝火,郑耀先坐在火堆旁,正用小刀削一根树枝。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

  “二十三号,二十四号。”

  他看了眼怀表。

  “寅时六刻。比规定时间,早了一刻钟。”

  李铁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陈默站着,脊背挺得笔直。

  “路上遇见什么了?”

  郑耀先把削好的树枝扔进火里,火星噼啪炸开。

  “挪动的路标,错误的指引,还有实弹追捕。”

  “怎么应对的?”

  “放弃地图,凭星象和地势找路。避开追兵,沿水路返回。”

  郑耀先盯着他看了很久。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你知道这次训练,淘汰了几个吗?”

  “不知道。”

  “六个。”

  郑耀先竖起六根手指。

  “两个掉进猎户的陷阱,腿断了。三个被‘追兵’抓住,现在还在禁闭室。还有一个,走错了路,天亮时发现自己到了二十里外的镇上。”

  他站起来,走到陈默面前。

  “你为什么没走错?”

  “我父亲教过我,图是死的,地是活的。”

  陈默迎上他的目光。

  “看一百张地图,不如自己走一遍。”

  郑耀先忽然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笑,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像很久没使用过这个表情。

  “你父亲是教书先生?”

  “是。”

  “教什么?”

  “国学,也教地理。”

  郑耀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个铁皮水壶,扔过来。

  “喝口水,休息一刻钟。接下来练格斗。”

  李铁柱哀嚎一声。

  陈默接过水壶,拧开,灌了一大口。

  水是温的,有股淡淡的姜味。

  远处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

  黑夜将尽,而漫长的淬炼,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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