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咳了一整夜。
那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每一声都刮在我心上,天快亮时,好不容易静下来,我才敢轻手轻脚掀开布帘去看一眼。
她缩在薄被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头发灰白地散在枕上,呼吸又浅又急。
药罐在灶上温着,只剩下最后三副,当铺的刘掌柜昨天已经明说了,再没有什么可当的,我盯着墙角那把探铲,木柄上积的灰有两枚铜钱厚。
三年了,自打父亲在那次“下地”后再没上来,我就发誓再不碰这行当。
可誓言在母亲的咳嗽声里,薄得像张草纸。
院门外的汽车引擎声就是这时候响起,那声音在这片贫民区显得格外突兀,不是黄包车的铃铛,不是马蹄声,是那种低沉均匀的闷吼,只有烧得起汽油的人才有的玩意儿。
我掀开窗纸一角,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泥泞的巷口,车门打开,下来三个人,都穿着深色长衫,头戴礼帽,脚上是铮亮的皮鞋,没沾一点泥,他们是踩着巷子里零星几块石板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很精准。
为首的是个四十上下的男人,金丝眼镜,面容斯文,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手杖,杖头雕着我不认识的纹样,另外两个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半步,脚步轻得反常。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刚好三下。
我拉开门,金丝眼镜的男人微微颔首:“百岁先生?”
他声音平和,带着一点我听不出地域的口音,我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进来。三个人进了我这间不过丈许见方的堂屋,屋子立刻显得逼仄起来。他们的目光扫过屋里简陋的陈设,在墙角那把探铲上停留了片刻。
“敝姓陈,陈启明。”金丝眼镜的男人自报家门,却没有递名片,也没说是什么来路,“听说百岁先生懂堪舆,识土性,尤其对洛阳周边的地下情况……颇有了解。”
我没接话。父亲当年在道上确实有个“洛北地眼”的名号,但这名号随着他一起埋在了不知哪座墓里,这三年来,我靠给棺材铺画些简单的镇宅符,替人看看宅基地过活,几乎没人知道我的来历。
“陈先生找错人了。”我说,“我就是个画符的。”
陈启明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桌上,信封没有封口,我能看见里面一叠钞票的边角,不是市面上流通的纸币,是银元券,而且厚度可观。
“这是一半订金。”他说,“请先生随我们去看一处地方,若能看出门道,另有一半,不论成与不成,这订金都不必退还。”
我喉咙发干,那些钱够母亲用最好的药,请洋大夫,甚至可以去上海的大医院,我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里屋,就在这时,又一阵咳嗽声传来,撕心裂肺。
陈启明也听见了。他沉默片刻,忽然说:“我们的人打听过,令堂的病需要长期调养,西药最有效的是盘尼西林,现在市价是五块大洋一支,一周需要两支。”
他说得平静,却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他知道我的软肋,而且算得清清楚楚。
“什么活?”我终于开口。
“看一处地。”陈启明扶了扶眼镜,“我们怀疑那里有东西,但不确定是什么,也不确定该怎么下去。需要先生的眼力。”
“墓?”
“可能不是。”他答得含糊,“至少不是寻常的墓。”
我盯着那个信封。父亲的影子在记忆里浮现,他最后一次出门前,也是这样坐在桌边擦他那把探铲,说“最后一趟,挣笔大的就收手”。
“为什么找我?”我问,“洛阳懂行的人不少。”
“因为我们需要一个……没有牵挂的人。”陈启明说得直白,“当然,现在我们知道您有牵挂,但您的本事是真的,而且您三年没沾地下的事,干净。”
干净。这个词在地下行当里有特殊含义,不是说手上没土,是说没惹上不该惹的东西,没结仇,没被盯上。
“去看可以,”我说,“但有几条规矩,第一,我不下地,第二,无论看到什么,我说走就得走,第三,不问来路,不问去处。”
陈启明身后一个男人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陈启明抬手止住了。
“可以。”他点头,“我们只需要先生的眼力。”
我走到墙角,拿起那把探铲,灰尘簌簌落下,露出暗红色的木柄,上面有父亲常年握出来的凹痕,我用袖子擦了擦铲头,冰冷的铁器触感熟悉得令人心惊。
“什么时候走?”
“现在。”
我愣了一下:“现在?”
“车在外面等。”陈启明站起身,“令堂那边,我们可以安排人照顾,虹口医院的李大夫半个时辰内会到,药也会带够。”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这不是商量,是告知。
我走进里屋,母亲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看屋顶,我在床边蹲下,握住她枯瘦的手:“娘,我接了个活,得出趟门,两三天就回来。”
她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盯着我,许久,才用气声说:“……别碰铲子。”
我心脏一缩。她都知道。
“不碰,”我撒谎,“就是给人看块地,在面上看。”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我替她掖好被角,从柜子底层翻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父亲留下的几件小工具:一枚摸金符,一把小号的洛阳铲头,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罗盘。
我把布包塞进怀里,转身出门。
黑车子在巷口等着,陈启明坐在副驾驶,我坐在后排,夹在两个长衫男人中间,车子发动,驶出这片贫民区,穿过洛阳城还算繁华的街道,最后出了北城门。
越走越荒凉,秋日的田野一片枯黄,远处邙山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起伏。
我心里开始盘算,邙山自古就是葬地,但这些年早就被翻得差不多了,还能有什么值得这样大动干戈的?
约莫一个时辰后,车子拐上一条土路,最后在一片柿子林前停下,林子里已经有人在等,四个穿着短打的汉子,身边放着几捆绳索,几盏汽灯,还有一包我没见过的工具,用油布裹着。
陈启明领着我往林子深处走,地上落叶很厚,踩上去软绵绵的,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面出现了一处塌陷,像是刻意挖开后又草草掩埋过。
“三天前发现的。”陈启明用手杖指了指,“我们的人试着往下探了探,但遇到点……不寻常的情况。”
“什么情况?”
“下去的人说,底下有声音。”陈启明说得平静,但他身后一个短打汉子脸色明显变了,“不是风声,也不是水声,像是有人在说话。”
我蹲在坑边,抓起一把土。土色发黑,带着特殊的腥气,这是典型的“熟土”,被人动过。我用手指捻了捻,土质细腻,夹杂着少量石灰粒,这是汉墓常见的防潮做法。
但不对。石灰的比例不对,太少了,而且土里还有一种我没闻过的气味,有点像草药,又有点像是金属生锈的味道。
“这不是汉墓。”我说。
“嗯?”
“手法像汉墓,但用料不对。”我站起来,环视四周的山势,“而且位置也不对。这里不是风水位,是煞位。葬在这里,后代必绝。”
陈启明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闪:“所以?”
“所以这可能根本不是墓。”我走到坑边,从怀里掏出罗盘。指针晃动了几下,然后稳稳指向一个方向,不是正北,偏东十五度。
我顺着那个方向走了十几步,用脚拨开落叶,底下露出一块青石板,石板上刻着纹路,但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不清。
“这是什么?”陈启明跟过来。
我没回答,蹲下身仔细看。纹路虽然磨损,但还能辨出大致轮廓,是常见的祥云瑞兽,而是一种反复缠绕的线条,像藤蔓,又像某种文字。
我伸出手,想擦掉石板上的泥土,指尖触到石面的瞬间,突然顿住了。
石板是温的。
在这深秋的寒意里,这埋在落叶下,泥土中的石板,居然带着一丝微弱的,不正常的温度。
我猛地缩回手,抬头看向陈启明。他正静静地看着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不见底。
“陈先生,”我慢慢站起来,“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风穿过柿子林,带起一阵枯叶的沙沙声,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嘶哑难听。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我们找的不是东西,百岁先生。”
“我们找的,是一个答案,关于为什么有人在四十年前被埋在这里,却在十年前,被人看见点那块温热的石板,可能只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