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的秋天,支教的风吹遍了大江南北。
刚毕业的邻槐芸被学校一纸通知,送到了地图边缘的石亘中学。她和三位同校的同学挤了五小时火车,又转乘县际公交——说是公路,实则土石相间的村道。
车厢颠簸,混合着机油、汗和不知名气味的风灌进来。她吞了晕车药,胃里却依旧翻江倒海,出发时那点热血,渐渐被颠散了。
药效裹着疲惫涌上,她歪在窗边昏沉睡去。
再醒来时,车厢昏暗暗的,不知谁拉上了帘子。
她掀开一角——夕光如淬了金的针,骤然刺入眼底。
车速渐慢,然后缓缓停稳。
踏上土地那刻,她扶着路边的电线杆深深吸气。尘土味混着野草香,胃终于渐渐落回原处。
暮色正浓,远天烧成橘红。就在这时,她看见一辆摩托车。
它从田埂尽头驶来,像从夕阳里剖出的一抹剪影。经过他们时卷起一阵黄尘,她忙侧身掩面。等尘埃落下,那人影已远了。
又走了十来分钟,石亘中学简朴的校门在暮色里显形:砖砌的方柱刷着白灰,斑斑驳驳像褪了皮的树。她正要迈步,却闻见一缕烟味——很淡,混在晚风里。
转头。
槐树下靠着个人。褐色外套松松搭在臂弯,黑色高领毛衣裹着宽而实的肩线,腰身收进皮带里,长腿斜支着。他正低头点烟,火光亮起的刹那,侧脸被镀了层暖铜色。感应到目光似的,他忽然抬眼。
指尖的烟蒂落下,被黑皮鞋碾进泥土。那双眼睛深邃却又明亮,像暮色里忽然拨亮的灯芯。
他怔了怔,随即唇角微勾,俊俏英朗的眉眼弯起——是个很缓的笑,笑意漫进暮色里。
“槐芸?”林志阳提着两只行李袋走近,“还好吗?脸这么红。”
她才惊觉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强装镇定的收回视线。
“可能是……”声音卡在喉间,她别开脸,“路上太颠了。”
脸颊上蒸腾的热意,被她归咎于旅途劳顿和夕阳烘烤。
走进石亘中学,暮色已四合。校舍是几排旧平房,墙壁的下半截爬着深绿色的苔藓。空气里有泥土、煤灰和淡淡炊烟的味道,远山只剩下沉默的剪影。
她的宿舍在最东头。支教老师的宿舍是原先的库房改建的,砖墙裸露着,窗玻璃缺了一角,用报纸糊着。
同屋的女老师还没到。她放下行李,疲惫和一种空旷的陌生感同时袭来。
她走到窗边,想看看这即将生活一年的地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棵老槐树。
树下已空,只余一地斑驳的树影,和仿佛还未散尽的、极淡的烟草气息
安顿下来已是深夜。邻槐芸和另一个女教师周敏住一间。
两张木板床,一张掉了漆的书桌,煤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摇晃。
“条件比想象的还差。”周敏铺着床单,叹了口气。
邻槐芸没接话。她正对着缺角的玻璃窗整理头发,手指笨拙地将微卷的长发绾成低马尾。额前那几缕顽固的碎发总是别不上去,试了几次终于放弃,任由它们卷曲地贴在鬓边。
窗外是沉甸甸的黑暗,只有远处几点零星的灯火
她忽然想起黄昏时那双眼睛——浓得像化不开的墨,看人时静得像深潭。
“早点睡吧,”周敏吹熄了灯,“明天还要见学生。”
黑暗吞没了房间。邻槐芸躺在硬板床上,听见窗外虫鸣如织,远处隐约有狗吠声。胃里还残留着颠簸的感觉,混着陌生的焦虑,让她久久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