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掠过数道山脊,最终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深山谷中落下。此地古木参天,藤萝垂挂,谷底有一泓清澈见底的寒潭,水汽氤氲,灵气竟比外界浓郁数倍,却又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天然屏障感。
“此地有天然阵法,可遮蔽大部分气息探查,且水土灵气中正平和,对你疗伤有益。”北堂墨染解释了一句,便着手在寒潭附近清理出一片空地。他并未动用太多神通,只是以指为剑,削石为台,斫木为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不多时,一座简洁却牢固的竹木小屋便已有了雏形,与周围环境融洽无间。
魏无羡想帮忙,却被北堂墨染以“静心调息”为由按在了一块光滑的潭边青石上。他握着“星瀚”,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润与体内缓缓流转的星力,看着舅舅忙碌却不见丝毫焦躁的背影,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再次漫上心头。这种被人不由分说地照顾、安排妥当的感觉,陌生得让他有些无措,却又隐隐贪恋。
接下来的日子,规律得近乎刻板。
每日寅卯之交,天色将明未明,星辰最为清晰之时,北堂墨染便会唤醒魏无羡,于寒潭边那块最大的青石上传授《北辰星典》。从最基础的观想星辰、感应星辉,到逐渐复杂的行气路线、淬体法门,循序渐进,一丝不苟。北堂墨染教得极有耐心,每一个关窍都讲解得清晰透彻,并结合魏无羡体内怨气的具体情况,随时调整引导。
魏无羡学得也快。他本就天资卓绝,又在生死边缘磨砺出了极强的意志力与领悟力,加上血脉的天然契合,进展堪称神速。不过七八日功夫,他已能较为熟练地在清晨接引下足够分量的紫色星辉,完成四十九个完整的大周天循环。丹田内,那团原本桀骜不驯的黑红怨气,已被一层淡紫色的星辉薄膜隐隐包裹、隔绝,虽然依旧庞大,但躁动明显减弱,甚至开始有丝丝缕缕被星力缓慢渗透、转化。
这一日,完成晨课,魏无羡收功吐气,一道肉眼可见的淡紫色气箭射出三尺远,没入寒潭,激起一圈涟漪。他睁开眼,只觉神清气爽,目力所及,连潭底细沙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很好。”北堂墨染站在一旁,微微颔首,“星力已初步扎根,可尝试下一步了。”他取出自己的白玉洞箫,“今日起,我传你《瀚海潮生曲》前三个基础音节。此曲重意不重形,重律不重力。你体内怨气驳杂暴烈,需先以音律安抚、疏导,令其‘听’懂你的意志。”
他让魏无羡取出“星瀚”,亲自调整了他持箫的姿势、气息的吞吐、乃至唇齿开合的细微角度。“音律之道,首在共鸣。你需先忘却你夷陵老祖的身份,忘却操控与命令,将自己视为这山谷的一部分,这寒潭的一滴水,这林间的一缕风。然后,用你的箫声,去‘问’它们。”
魏无羡依言尝试。他这辈子摸笛子的时间比摸剑还多,对音律本不陌生,但北堂墨染所授之法,与他以往凭本能、凭情绪吹奏陈情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为内敛、更为精微的控制,要求心神绝对的空明与专注。
第一个音节,他吹了数十遍,不是气息不稳,便是音色僵硬,无法达到北堂墨染要求的“空谷回响,润物无声”之感。他有些焦躁,眉宇间戾气隐现。
“静心。”北堂墨染的声音平稳传来,不带丝毫责备,“怨气未平,心湖如何澄澈?吹箫亦是修心。再来。”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抛开杂念,再次将“星瀚”凑到唇边。这一次,他不再刻意追求那玄妙的意境,只是努力回忆方才北堂墨染吹奏时,那音符自然流淌的感觉,回忆体内星力运行时那种中正平和的韵律。
“呜——”
一个略显生涩,却比之前圆润了少许的音符,逸出箫管。声音不高,落入寒潭,潭水微澜;拂过林梢,树叶轻颤。更重要的是,魏无羡感觉到,自己丹田内那被星力包裹的怨气,似乎也随着这个音符,极轻微地、同步地波动了一下。
就是这种感觉!
他精神一振,趁热打铁,一遍遍吹奏这单调的音节。从生涩到熟练,从刻意到自然。渐渐地,他沉浸到一种玄妙的状态里,吹奏不再是任务,而成了一种本能,一种与周遭环境、与体内力量沟通的方式。
北堂墨染在一旁静静听着,眼中欣慰愈浓。魏无羡的悟性,实在超乎他的预料。短短半日,第一个音节的“韵”已初步掌握。
“可以了。”他出声打断,“贪多嚼不烂。今日便到此。你去潭边静坐,尝试在运转星力时,于心中默念此音韵律动,观察体内怨气变化。”
魏无羡依言而行。当他闭目凝神,引导星力运转,同时于识海中反复勾勒、回响那个刚刚掌握的音节时,他震惊地发现,原本需要他全力压制才能缓慢渗透的星力,此刻竟仿佛有了灵性,随着那音律的波动,更柔和、更顺畅地融入怨气之中,而怨气的抗拒,也微弱了许多。
音律,竟有如此妙用!这已不止是疏导,更是一种高明的“炼化”与“共鸣”之道!
“舅舅,这《瀚海潮生曲》…”魏无羡睁开眼,目光灼灼。
“此曲全篇,共有九重境界,对应潮汐起伏、星河运转之至理。修至高处,一音可定风波,一曲可撼乾坤。不过那对你而言尚远。”北堂墨染淡淡道,“眼下,你只需掌握前三重基础音节,能初步引导、安抚体内怨气,使其为你所用而不反噬,便已足够。”
他顿了顿,看向魏无羡:“你之前操控怨气、御使凶尸,多凭强横意志与血戾之气强行驱使,如同驱赶野兽,稍有不慎便遭反噬。而今以星力为基,以潮音为引,便是驯服野兽,使其明你心意,为你爪牙。此中差别,你需细细体会。”
魏无羡重重点头。他如今已深刻体会到这“驯服”与“驱使”的天壤之别。以往每次动用陈情,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如今虽只初窥门径,却已见坦途微光。
日子便在晨星暮鼓、修习调息中如水流过。魏无羡的伤势以惊人的速度好转,苍白的面颊渐渐有了血色,瘦削的身形也在星力淬炼下变得凝实。更重要的是,他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戾气,在日复一日的星辉洗涤与潮音安抚下,渐渐淡去,虽然眼底深处仍藏着锐利与不羁,却不再有那种随时会崩溃的疯狂感。
除了修炼,北堂墨染也会与他讲述一些宸曜大陆的风物,讲述北堂家族的往事,讲述母亲藏色幼时的趣事。那些遥远时空的故事,如同另一幅瑰丽的画卷,在魏无羡面前缓缓展开,让他对自己血脉的源头,对母亲未曾提及的过去,有了模糊而温暖的认知。
这一日黄昏,魏无羡刚刚以潮音辅助,完成了一次对体内某处顽固怨气节点的疏导,效果显著。他心情颇佳,看着正在寒潭边以指代笔,在虚空中勾勒复杂星图的北堂墨染,忽然问道:“舅舅,你之前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取一件旧物,也是母亲相关的线索。那地方…是何处?”
北堂墨染勾勒星图的手指微微一顿。他转过身,夕阳的余晖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眸光却显得幽深。
“那是一处…遗迹。或许是你母亲初来此界时,短暂停留过的地方。”他缓缓道,“我根据姐姐当年本命星器最后残留的感应,结合星轨推演,大致确定了方位。就在西北方向,距此约三千里,一处名为‘陨星泽’的险地之中。”
“陨星泽?”魏无羡皱眉,他并未听过此地。
“嗯。传闻上古有星辰碎片坠落于此,形成大片沼泽,终年毒瘴弥漫,异兽盘踞,空间不稳,常人难以深入。”北堂墨染解释道,“姐姐的本命星器,名‘流云梭’,有穿梭空间、护主隐匿之能。她流落此界,星器必有感应,或许会在其最后灵力消散处,留下些许印记或…遗物。”
他看向魏无羡:“你如今星典第一层已近圆满,潮音初成,体内怨气初步稳定,已有了自保之力。待你彻底稳固当前境界,我们便动身前往。取回旧物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或许能从残留印记中,得知姐姐当年遭遇了什么,又为何…会与你父亲相识,最终落脚云梦。”
魏无羡的心猛地一跳。关于父母,他知之甚少,江枫眠也语焉不详。这或许是他了解父母过往的唯一机会。
“我去。”他毫不犹豫。
“不急。”北堂墨染抬手,止住他瞬间升腾的气势,“陨星泽凶险,需准备周全。尤其是你,阿婴。”
他目光锐利地看进魏无羡眼底:“你的力量正在转化关键期,心性亦需磨砺。报仇雪恨,非一朝一夕之事,更非凭一时血气之勇。我要你答应我,此行一切听我安排,不可冲动冒进,更不可…被旧日心魔左右,妄动你尚未完全掌控的怨气之力。”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魏无羡与他对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急切,郑重道:“我答应舅舅。”
“好。”北堂墨染神色稍缓,指了指寒潭,“去,以潮音调和星力,运转三个大周天。今晚加练‘固魂篇’。”
魏无羡:“……” 果然,舅舅的温和从来都是有条件的。
他认命地走向寒潭,盘膝坐下,取出“星瀚”。清越的箫声再次响起,与潺潺水声、簌簌叶响交织,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中,漾开一圈圈宁静的涟漪。
潭边,北堂墨染收回目光,继续勾勒那幅未完成的星图。只是那星图的指向,悄然偏向了西北,陨星泽的方向。他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锐芒一闪而逝。
姐姐,若你当年真是为人所害…这笔账,墨染定会替你,也替阿婴,连本带利,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