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天城的喧嚣,已沦为遥远背景里一片模糊的血色嗡鸣。
魏无羡在坠落。
风声凄厉,刮过他破碎的衣袍,也刮过他早已麻木的心肺。视线里最后残留的,是江厌离毫无生气的脸,是江澄眼底焚尽一切的恨,是无数张或狰狞或狂热的、他曾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也好。
这条从乱葬岗捡回来的命,本就像偷来的。如今还给这天道,还给这世人,还给…师姐。
他闭上眼,任由身体被地心引力撕扯,等待着粉身碎骨的那一刻。陈情紧握在手,笛身上蛛网般的裂痕,是他道心最后的写照。
然而,预想中的终结并未到来。
下坠之势毫无征兆地缓滞,仿佛跌入一片无形而柔韧的水波。刺耳的风声消失了,喊杀声、哭嚎声、灵力爆裂声,所有属于不夜天的声音都被瞬间抽离,隔在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之外。
万籁俱寂中,一缕箫声,清清凌凌地,钻入了他的灵台。
那音色极为奇特,非丝非竹,空灵悠远,如月华流照深潭,如寒星缀于夜幕。每一个音符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叩击着他被怨气冲撞得濒临溃散的神魂。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箫声引动了他血脉深处某种沉寂已久的力量,微弱,却坚韧地亮起,开始自发抵御那蚀骨焚心的反噬剧痛。
魏无羡猛地睁开眼。
视线依旧模糊,血色未退,但他看到了光。
不是不夜天焚烧一切的烈焰,而是清冷的、皎洁的,仿佛从九天之上垂落的一束月光。月光中,一人凌空而立。
紫色亲王蟒袍,在夜风中纹丝不动,只有衣摆处银线绣成的星宿图纹,随着月光流淌着暗雅的光泽。墨玉冠下,是一张俊美得近乎失真的面容,眉如远山,目似寒星,本该是清冷出尘的样貌,却因那久居上位的雍容威仪,而显得高不可攀。只是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魏无羡狼狈垂死的影子,里面盛满了沉重的痛惜,与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悸动。
那人手中,持着一管白玉洞箫,箫身晶莹,内里似有星河流转。清越的箫音,正源自于此。
他是谁?
魏无羡的思维被剧痛和震惊搅得一团混沌。从未见过此人,可对方的目光,却像穿透了岁月与血肉,直接落在了他最脆弱、最不堪的核心上。
来人并未言语,只是箫声微微一转,变得更加柔和绵长。他左手虚虚一按,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便托着魏无羡,如同托着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脱离了那片被血色与怨气浸透的空域,朝着远处一座孤绝寂静的山峰落去。
不夜天城的火光,渐渐缩成地平线上一小团浑浊的红晕。
落地时,魏无羡双腿一软,险些栽倒。一只骨节分明、温热干燥的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那温度透过冰冷湿透、沾满血污的衣袖传来,竟让他打了个寒颤——不是冷的,是一种太久未曾体验过的、属于活人的关切温度。
“咳…咳咳……” 压抑的咳嗽带出更多的血沫,魏无羡试图挣脱,却被那手不容置疑地稳住。
“莫动。” 男人的声音响起,与他箫声一般清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深沉的疼惜,“你灵台裂痕遍布,怨煞侵染心脉,再乱动真气,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魏无羡喘着气,抬起苍白的脸,眼底是惯有的、带着刺的警惕与讥诮:“阁下…是哪路神仙?魏某将死之人,可没什么…值得图谋的。” 他试图勾起嘴角,却只换来更剧烈的咳嗽。
男人——北堂墨染,凝视着他,没有回答,而是并指如剑,指尖骤然亮起一点纯粹到极致、仿佛凝聚了星月精华的湛蓝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令魏无羡灵魂都感到战栗的古老与纯净。
“此乃‘北辰星力’,与你血脉同源,可暂时稳住伤势,涤荡污浊。” 北堂墨染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闭眼,静心。”
话音未落,那点湛蓝星光已如流星般点向魏无羡眉心。
魏无羡瞳孔骤缩,本能地想偏头躲开,可身体却在那浩瀚而熟悉的同源气息前僵硬了半分。就是这刹那的迟滞,星光已没入他的灵台。
“嗡——!”
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被投入冰水,魏无羡浑身剧震,却不是痛苦。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些许刺痛的清凉感,以眉心为起点,轰然炸开,化作万千道清冽的溪流,奔涌向他四肢百骸,冲刷着每一寸被怨气灼伤、堵塞的经脉。
肆虐的怨气,在这湛蓝星力面前,竟如遇骄阳的冰雪,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迅速消融退却。反噬的剧痛被快速抚平,濒临枯竭的生机,被一股精纯温和的力量缓缓滋养。就连神魂中那撕裂般的痛楚,也在这空灵箫声的余韵与星力的共同作用下,渐渐缓和。
这…这是什么力量?!
魏无羡彻底僵在原地,感受着体内翻天覆地的变化,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修炼鬼道,对天下各种灵力、煞气、怨气皆有了解,可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高级、又与他自身如此契合的能量!这绝非此世所有!
北堂墨染收回手,负于身后,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他看着魏无羡眼中翻涌的震惊、疑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深邃的眼底掠过复杂至极的情绪——愧疚、疼惜、庆幸,最终归于一片沉静的坚定。
“我名,北堂墨染。”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巅显得格外清晰,“来自另一方时空,宸曜大陆。受封宸王,镇守北境星野。”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魏无羡与自己依稀相似的眉眼轮廓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却也带着不容错辨的血缘重量:“你的母亲,闺名藏色。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
魏无羡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幼时罹难,家族变故,姐姐流落此界,音讯全无。我追寻她的星轨印记多年,近日方感应到你血脉悸动,危在旦夕,不得已动用禁术,破碎虚空而来。” 北堂墨染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沉重的沙哑,那是穿越时空壁垒留下的痕迹,“终究…还是来迟一步,让你受了这炼狱之苦。”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魏无羡早已冰封的心湖上。母亲…家族…舅舅…另一个世界?这一切太过荒诞,太过离奇,像是濒死前荒唐的幻觉。可体内那温暖流淌、与自身血脉共鸣雀跃的星力,眼前这人身上那无法作伪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亲近感,还有那与他记忆深处母亲画像隐约重合的眉眼气质…
由不得他不信。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魏无羡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软弱逼了回去。他是夷陵老祖,是万人唾骂的邪魔外道,怎么能…怎么能因为几句话就…
“你救我…” 再抬头时,他眼中已只剩下尖锐的、自卫般的冰冷,声音嘶哑得厉害,“想要什么?我如今修为半废,声名狼藉,天下共诛。宸王殿下沾染我这般麻烦,不怕污了您那方的‘星野’净土?”
北堂墨染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讥讽,只有历经千帆后看透世情的淡然,与长辈对晚辈执拗时的包容。
“净土?” 他抬眼,望向远处那团象征不夜天的浑浊红光,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傲视天地的睥睨,“本王所在之处,心之所安,便是净土。至于天下共诛…”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魏无羡,眸中星光流转,语气斩钉截铁:“那便让他们来。在本王的疆域,我想护的人,纵与一国为敌,万军阵前,亦可安然无恙。何况此地?”
他向前一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笼罩住魏无羡,带着无形的、令人心安的庇护感。
“阿婴,” 他唤出这个只有至亲才会叫的乳名,字字清晰,落入魏无羡耳中,却重若千钧,“我知你恨,知你怨,知你心灰意冷,欲以此残躯了断一切。但死,是最无用的解脱。”
“你的师姐因何而死?那些设局者、推波助澜者、落井下石者,可曾付出代价?你若就此消散,亲者血仇未报,恶人逍遥法外,你所珍惜的一切,你所承受的一切,岂非尽付东流,沦为笑话?”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剐在魏无羡血淋淋的心口上。江厌离别时的眼神,金子轩倒地时的震惊,还有那些一张张或虚伪或疯狂的嘴脸…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微微颤抖。
“你想报仇,我助你。” 北堂墨染的声音沉稳如磐石,带着一种能承载一切仇恨与痛苦的强大力量,“但不是以这般自毁的方式。我有《北辰星典》可固你本源,《瀚海潮生曲》可导你心魔,星力可淬炼怨煞,化凶戾为锋刃。待你根基重塑,道心重铸,我们再一同回去。”
他微微倾身,直视魏无羡猩红眼底那一点被重新点燃的、摇曳却不肯熄灭的火星。
“去查清真相,去清算恩怨,以堂堂正正之姿,站于他们面前。你,可愿信我一次?信你这…来得太迟的舅舅一次?”
山风掠过,吹动北堂墨染的蟒袍与魏无羡染血的黑发。
月光清冷,照耀着绝崖上这对刚刚相认、却仿佛已错过太久的血缘至亲。
魏无羡看着眼前的人。他强大、神秘、威仪天成,与这个混乱血腥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与庇护,强硬地闯入了他的绝境。
许久,许久。
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脊梁,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力道。紧握陈情的手指,一根一根,缓缓松开。
一个极轻、极哑,带着无尽疲惫与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的声音,逸出苍白的唇瓣:
“…舅舅。”
这一声,抽干了他最后的气力,也推倒了那堵横亘心间、隔绝了所有柔软的高墙。
北堂墨染眼中,那沉静的星光骤然亮起,如同夜空中炸开的烟火,那是失而复得、跨越了时空阻隔的巨大欣慰与激动。他伸出手,动作略带生涩,却无比坚定地,轻轻揉了揉魏无羡沾满血污尘灰的头发。
“好。从今往后,万事皆有舅舅。”
他翻掌,一支通体剔透、内蕴浩瀚星河虚影的玉箫,静静躺在掌心,流转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此箫,名‘星瀚’。与你血脉相契,可助你接引星力,稳定心神。” 他将玉箫放入魏无羡冰凉的手中,“今日你先调息,明日朝阳初升,紫气东来之时,我传你心法。待你体内怨煞初步导顺,我们再离开此地。”
魏无羡握着“星瀚”,那温润的触感自掌心蔓延,体内残余的躁动竟奇迹般地平息下来。他抬头,望了望远方那象征过往一切痛苦与罪孽的不夜天,又看了看身旁这座仿佛能为他隔绝一切风雨的、名为“舅舅”的靠山。
绝路尽头,原来真的会有月光照进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带着陌生星芒气息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底那一片濒死的灰烬中,已有一点微弱的、却执着燃烧的新火。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