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站在永无市警察总局门口,抬头看那块斑驳的牌子。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空气里有种说不清的酸涩味道,像是金属和什么东西腐烂后混合在一起。总局大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外墙上爬满了深色的水渍,几扇窗户的玻璃碎了,用胶带和硬纸板勉强糊着。
他紧了紧肩上的背包——里面是他的警校毕业证书、调令,还有三套熨得笔挺的西装。
门厅里光线昏暗,值班台后面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警员,制服袖口已经磨得发亮。他抬眼看了看陈阳,又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保温杯。
“报到的。”陈阳把调令推过去。
老警员瞥了一眼,没接。“三楼,人事科。”说完拧开杯盖,吹了吹热气。
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陈阳摸黑上了三楼。走廊很长,两侧的办公室门大多关着,有几扇开着,能看见里面堆积如山的档案袋和冒着热气的泡面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纸张、汗水和廉价烟草混合的味道。
人事科的门虚掩着。陈阳敲了敲,没人应。他推门进去,看见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桌上睡觉,鼾声均匀。
“您好,我来报到。”
男人没动。
陈阳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男人这才缓缓抬起头,眼角还挂着分泌物。他眯着眼看了看陈阳,又看了看桌上的钟——下午两点半。
“调令。”男人伸出手,声音沙哑。
陈阳把文件递过去。男人慢吞吞地翻看着,忽然笑了:“刑事侦查专业,高级警员……啧,首都警校的高材生啊。怎么跑我们这破地方来了?”
陈阳没回答。他知道对方不需要答案——警校里那点事,圈子里都传得快。他不过是在毕业典礼上当着全体师生的面,指出了校长论文数据造假,顺便提了提校长女婿开的安保公司如何通过特殊渠道拿到校内所有监控设备的采购合同。
“行吧。”男人在调令上盖了个章,“去二楼,找刑侦一组。你的档案已经转过来了。”
“宿舍安排呢?”
男人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宿舍?小伙子,总局的宿舍十年前就改仓库了。自己找地方住吧,这附近便宜的单间多得是。”
陈阳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他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男人的嘟囔:“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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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刑侦一组的办公室比人事科大一些,但也杂乱得多。四张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案卷、空饭盒和烟灰缸。墙上的白板写着几起未破案件的线索,字迹已经模糊。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靠窗坐着的那个男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穿着皱巴巴的夹克,正低头摆弄手里的打火机。他的手指粗壮,关节处有疤痕,动作很稳。陈阳进来时,他抬眼看了看,眼神像在评估什么,然后又低下头。
另一张桌子后面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微胖,头发稀疏。他正对着电话说话,声音很大:“……我知道我知道,但这个月真的不行……下个月,下个月一定……”
看见陈阳,他捂住话筒:“找谁?”
“我是陈阳,来报到。”
“哦。”男人打量了他一番,对着电话说,“我这儿有事,回头打给你。”挂了电话,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陈阳是吧,高级警员。我是郝岩,一级警司,刑侦一组组长。”
郝岩没起身,只是指了指窗边的男人:“那是雷闯,跟你一样,高级警员。以后你跟他。”
雷闯抬起头,这次认真看了看陈阳,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你的桌子。”郝岩指了指房间角落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自己收拾一下。今天没什么事,熟悉熟悉环境。明天开始正常上班。”
陈阳放下背包,开始清理桌子。大多是过期的文件和一些不知谁留下的私人物品——半包受潮的香烟、一支没水的笔、几张超市小票。他把东西装进一个纸箱,推到墙边。
“组长,”陈阳问,“我主要负责哪类案件?”
郝岩正低头看手机,闻言笑了:“负责?小伙子,在这儿,能把自己负责好就不错了。”他站起身,拿起外套,“我出去一趟,有事打电话。”
郝岩离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陈阳和雷闯。沉默持续了大概十分钟,只有雷闯摆弄打火机的“咔哒”声。
“为什么来这儿?”雷闯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陈阳犹豫了一下:“工作需要。”
“需要?”雷闯笑了,笑声里没什么温度,“得罪人了?”
“……算是吧。”
“警校校长?”
陈阳愣了一下,点点头。
雷闯终于放下打火机,站起身。他比陈阳高半个头,肩膀很宽。“走吧,带你去看看宿舍——如果你还想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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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宿舍在总局后院一栋废弃的附属楼里。楼道里没有灯,雷闯用手机照明。三楼最里面的房间,门锁是坏的。
房间大概十平米,一张铁架床,一张破桌子,一把椅子。窗户玻璃裂了,用透明胶粘着。最要命的是那张床——陈阳伸手按了按床板,硬得像石头。
“这是……木板?”
“三层复合板,浸过水,变形了。”雷闯靠在门框上,“以前这儿住过一个老警员,退休前在这床上睡了十二年,后来腰坏了,走路得拄拐。”
陈阳坐在床边试了试,确实硬得离谱。他能想象躺在这上面一夜后的感受。
“局里不管?”
“管?”雷闯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话,“局里连办案经费都砍了一半,谁管你床硬不硬。”他顿了顿,“不过你可以申请换床板,填表,等科长签字,再等后勤采购,大概三个月后能批下来——如果那时候你还在的话。”
陈阳没说话。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想起首都警校的宿舍——四人间,独立卫浴,中央空调,每学期换新床垫。毕业前,系主任找他谈话,暗示只要他“承认误会”,可以留在首都刑警总队。
他拒绝了。
“附近有租房中介吗?”陈阳问。
“出门右转,过两个路口,有家‘永安居’。老板娘姓吴,告诉她你是总局的,能便宜点。”雷闯说完,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明天八点上班,别迟到。郝岩最讨厌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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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居的吴老板娘是个精瘦的中年女人,听说陈阳是警察,眼睛亮了亮。
“警察好啊,安全。”她翻着一本厚厚的登记册,“单间……有一个,离总局不远,步行十分钟。就是旧了点,但干净。”
房子在一栋六层老楼的顶层,没有电梯。房间比总局的宿舍大一些,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厨房。窗户朝南,虽然外面依旧是灰蒙蒙的天,但至少光线好些。
“月租八百,押一付一。”吴老板娘说,“水电自理。”
陈阳看了看四周——墙壁有些剥落,但确实打扫过了。床是旧的,但至少床垫是软的。
“就这儿吧。”
签合同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陈阳看了一眼,是银行短信通知:
“您尾号8876的账户于15:42转入人民币20000.00元,余额20347.82元。附言:买张好点的床,别委屈自己。姐。”
陈阳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吴老板娘凑过来瞥了一眼,笑了:“家里给打钱了?真好。我们这儿好多小警察,月底都得靠家里接济。”她压低声音,“就你们总局,我知道的就好几个,工资不够花,下班还得去开滴滴、送外卖。”
陈阳没接话。他付了押金和房租,接过钥匙。
回到房间,他坐在新租来的床上——床垫确实软多了。窗外传来远处工厂的低沉轰鸣,那是永无市永恒的背景音。
他打开背包,拿出那三套西装,仔细挂进衣柜。左肩的位置,警徽的别痕还很新。明天,他会穿上其中一套,去那个堆满案卷和烟灰缸的办公室,开始他在永无市的第一天正式工作。
而此刻,在这个灰蒙蒙的下午,他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刚刚被流放到一座忘记了自己名字的城市。
床板很硬,但至少这张床,是他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