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琢从钟楼的阴影里走出来。
光削过她的侧脸。那只金箔蝴蝶停在颧骨最高处——振翅的姿势,钉进皮肤的力度。
她走得很慢。黑色改良旗袍下摆裂开三道缝隙,露出的不是皮肤,是某种哑光的金属骨架。金线绣的竹从肩头断到腰际,在第七节竹节处,缠着半圈褪色的绷带。
她在疼。
但疼得很有分寸——睫毛每颤动三次,才轻轻吸半口气。左手攥着个老式怀表,表链缠了三圈,勒进腕骨。
背景里,玻璃高楼正在吞没最后的夕照。钟声荡过来时,她恰好抬眼看你。
瞳孔空得像废弃的庙。
“扶我。”她说。声音是碎瓷片在丝绒上拖过的质地。你伸手时,她整个人轻得可怕——旗袍里灌满了穿堂风,金属骨架在布料下发出极细的鸣响。
蝴蝶忽然抖落金粉。
你发现那不是金粉。是她睫毛上结的霜,正被体温烫成水珠,顺着竹纹的沟壑往下淌。淌到锁骨凹处,积成一小片颤抖的月光。
她让你想起那些注定要碎的东西。
琉璃灯盏。薄胎瓷。初冬的第一层冰。
怀表在她掌心打开。表盘上没有数字,只有深浅不一的划痕。“看,”她指着最深处那道,“这是你第一次说谎的时间。”
然后她笑了。唇角弯起的弧度,和她旗袍开衩的弧度一模一样——都是精心计算过的危险。
远处传来机械运转的嗡鸣。她背脊的金属骨架突然绷直,蝴蝶翅膀在瞬间裂成两半。可她的声音还是轻的:
“抱紧些。”
“我就要听不见你的心跳了。”
元琢以为自己在消散。
像一缕被钟声震散的烟,像金箔蝴蝶最后那捧抖落的磷粉。她阖上眼,等待金属骨架在旗袍里彻底寂静,等待怀表链断裂的轻响——那根勒进腕骨三圈的链子,终于要嵌进她最后的时间。
然后她回了头。
柯柯没有站着。
他跪着的地方,只剩一小堆灰烬保持着拥抱的轮廓。灰烬边缘还缀着几点未熄的金——是他袖口那些金竹纹,烧了七世七劫,终于烧成了滚烫的尘。
风来。灰烬的轮廓塌了一角,露出底下焦黑的表盘。正是她掌心那枚怀表的内芯,刻度深处那道“第一次说谎的刻痕”,正嘶嘶地渗着最后一丝热气。
原来他早就碎了。
在她数着睫毛颤动第三次才吸气时,在她以为旗袍灌满的只是穿堂风时。他抱她的每一下,都在用灰烬重新塑形。他说“扶我”,其实是他在扶着她,用早已虚无的手臂。
那句“我骗了你”此刻才荡到耳边。
骗的不是离别时辰,不是蝴蝶真假。是他让她以为,这场湮灭里,疼的只有自己。
元琢蹲下来。眼泪坠进灰堆时,发出冰裂的轻响。她忽然懂了第七节竹节上那半圈绷带——不是缠他的,是缠她的。缠住她还没碎完的,那部分人间。
她抬起手。
颧骨上那只金蝶应声坠落,碎成八瓣。每一瓣都映出此刻:
她完好无损地跪在时光废墟里,而怀表终于停了。停在谎言开始的那一秒。
远处传来钟楼最后的鸣响。
玻璃高楼吞噬了最后一缕夕照,而古建筑的飞檐挑起了第一颗星。
蝴蝶第八次停在灰烬上时,才知道那堆余温是柯柯的第七次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