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初中的时候认识的唐青葙，她是新转来的学生，很少见，临近中考还转校的，转的还是我们这种三流都算不上的学校，所以我对她有些印象，还有一方面，刚好我旁边的位置空着，老师让唐青葙坐我旁边。
那时候的唐青葙很瘦，个子也很矮，黑黢黢的，但眼睛很亮，第一次见面我就注意到厚重刘海下那双明亮的眼睛，圆溜溜、湿漉漉的，黑睛占比很多，再加上瘦削的脸颊，显得她的眼睛格外大，讲台上电脑屏幕的光从她的眼睛里反射出来，映衬着那双眼睛生动万分，真好看。
因为那双眼睛，每次无意间对上唐青葙眼睛的时候，都会出神。
有一说一，我看不清许多东西，但在见唐青葙的第一眼，我看清了她的眼睛。
我不是特别开朗的性格，在班里属于那种毫不起眼的，唐青葙也是，同桌快两个月了，我俩一句话也没说过。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看着她发愣，唐青葙问道，我是不是对她有意见，一直看她。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没说话，头偏向另一侧，睡觉。
与唐青葙真正产生交集，是在初中毕业那天。
大家考完了试，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叽叽喳喳，欢呼着毕业的口号，青春的悸动在公交车内荡漾，有人表白了，车厢内顿时轰动一片，我靠在后门的扶手上默默看着，半跪的男生后退一步时差点踩到我脚，我往后移了一点，没想到踩到身后的人。
我转头道歉。
是唐青葙。
她的注意力不在车内，我向她道歉时她也是眼神淡淡望着窗外，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瞳孔放大，呼吸有些急促，她跟坐在后排的老师说，她要下车。
老师只是简单问了两句，就同意了。
穿过面前的商业街、居民楼，就是我家，我想了想，反正考不上高中，学校里的东西不要也罢，我也下车。
真巧，唐青葙走的路和我回家的路一样。
房屋逐渐变矮，大大小小的田地出现，唐青葙走在前面，脚步很快，没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我走在后面，慢悠悠穿小路，一会儿和唐青葙碰一次面，又一次偶遇后，走在我前面一步的唐青葙突然停住，转过身来对着我：“你跟着我干嘛？”
我莫名其妙，指着前面的小巷：“回家啊。”
唐青葙微微蹙眉，嘴巴张张合合又啥都没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转身继续向前走。
太阳有点大，我将帽子往下掩了掩，边踢着路边的石子边回家。
可能是顺道吧，唐青葙一直走在我前面，走着走着，一伙人拦住了我回家时必须路过的小巷。
“兔崽子，终于逮住你了。”
声音很熟悉，我抬头看过去：“哥，你啥时候下班？”
单扬子看到唐青葙身后的我，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打手让开：“办完事就回来，你先回去，叔应该做好饭了，你俩先吃，不用等我。”
“哦。”
我路过唐青葙，路过余扬子，走出打手堆，没回头，喊道：“哥，早点回家。”
单扬子抬起手挥了挥：“知道了知道了，啰哩八嗦的。”
我走了，唐青葙却留在那里。
回到家时，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热气腾腾，香喷喷的。
我爸端着一盆炖羊肉出来：“位位回来啦，今天你哥带回来的，一股奶香味儿，准儿好吃。”
我放下书包：“哥等会儿回来，让我们先吃。”
“好，快洗手，我给他单独留了的，等吃完了，我给你姥送点去。”
我进厨房洗手，我爸小心翼翼过来问道：“位位，考得怎么样？”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接过我爸递过来的帕子：“不读了，跟你干。”
我爸不乐意，脱了围裙，拿着碗筷和我一起回客厅：“这怎么能行，你不读书有什么前途？”
我接过他手中的碗盛饭：“帮行挺好，来钱快。”
“可是不稳当啊...”我爸把筷子递给我，“你也知道，吃了上顿没下顿，风险高，容易受伤，稍微不注意还要被条子邀去喝茶，万一以后留下案底咋办，三代之内没法考公，何况你才十四岁，还是读书才有出路。”
我听了，忍不住笑出来：“说得好像我的孩子能考公一样。”
我爸打哈哈，埋头吃饭，他突然想起什么，唉哟一声：“我读书少，等你哥回来，你跟他说说。”
我吐出嘴里的骨头：“读书有什么用，扬子哥大学毕业还不是在帮行干活。”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我抬眼看了我爸一眼，“不就是去催债嘛，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这不一样，你扬子哥干的是脑力活。”
“他每天在外面打打杀杀的，还是脑力活？”
我爸头都大了：“真不一样，他接手的是你妈以前的业务，坐在办公室里拨拨算盘就成，最近我不是腰不好嘛，他不让我出外勤，非要他去。”
我夹了块肉放我爸碗里：“我姥说，我妈和我舅有文化，但没血性，我妈、我舅结婚后家业是你和舅妈在打理，既然扬子哥可以接手，为啥我不行？他负责动脑，我负责动手呗。”
我爸没啥文化，嘴笨，在外面一言不合动手了事，现在有扬子哥接替外面的业务，他更不用应付那些弯弯绕绕的嘴皮子了，对上我，不可能真的动手打一顿，毕竟我从小皮糙肉厚，我三岁的时候被我妈打，断了三根拇指粗的黄荆条子，挨了十多下，眼睛都没红一下。
没办法，他松口：“这样，你先跟扬娃子出几趟，能适应的话，随你。”
我愉快吃完了饭，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现月经来了，糊了我一裤子，家里的卫生巾用完了，我爸去给姥送羊肉汤，估计明天才会回来，单扬子的电话打不通，他正在接手帮行李的业务，回家一天比一天晚，我想早点睡觉，用干净的布包了点灶台下才烧的草木灰，垫好后出门买卫生巾。
路过今天下午碰到单扬子的口子，我放慢脚步，主要是这段巷子没有高瓦数的路灯，我有夜盲症，我爸带我看了好多医生，吃药，滴眼药水，针灸，外敷，能试的偏方都试过了，没见啥效果，还有越来越严重的架势，以前在晚上还能模糊看到点什么，现在只要周围环境一暗，就算拿着手电筒也没啥用。
原先我爸打算把这一片的灯泡换了，街道办不同意，说就用太阳能的，环保，再说了，多出来的电费谁缴？我爸说，从我们家牵线出来，街道办同意了，但单扬子说不行，他俩偷摸商量一阵儿，一致决定，晚上我尽量不出门。
我：...都听爹地和大哥的～
我凭借肌肉记忆慢慢前进，感觉踩到了啥软软的东西，下一秒，冰凉的东西缠上我的脚踝，我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黑，因为在黑夜里，我什么都看不到，极度缺乏安全感，吓得我腿软，一脚踹过去，只听到一声闷哼，脚踝处的冰凉触感消失。
是个人。
我试探着用脚踢了踢，脚下的人没出声。
一到晚上，街头巷尾总会有几个醉汉或流浪汉，黑灯瞎火的，我不打算管，刚刚一打岔，我的方向乱了，伸手去摸索墙壁。
步伐还没移开，冰凉的触感再次袭上我的脚踝，吓得我吱哇大叫，一脚踹过去。
地上的人不知被我踹到哪了，闷哼一声，但手没松开，死死拽住。
我甩又甩不开，说道：“活着没？”
等了一小会儿，就在我快不耐烦想一脚踢过去、死了算了时，地上的人说话了：“余位？”
哟呵，认识。
声音嘶哑，有点子熟悉，我想想，谁来着？
“唐青葙？你还没回家？”
唐青葙的声音有气无力，似乎在忍着疼：“托你的福。”
关我什么事？
“哦，那你快回家吧。”
我脚一甩，成功甩掉冰凉黏腻的触感，站起身，走。
嘭。
我揉着酸痛的整张脸，这边啥时候多了一堵墙啊！
幸好我是原装鼻。
滴答。
我鼻子耸动。
“你流鼻血了。”
“我知道。”不对，“你咋知道？”
“你的血滴到我手上了。”
“抱歉。”
“你看不清路。”
我耳朵往出声的那边侧过去：“需要帮忙吗？”
“需要，谢谢。”
我揉着脸慢慢挪过去，主要是刚刚那一下太疼了，早知道等单扬子回来，让他帮我去买了。
一只手牵住我的手把我往下带，应该是蹲在唐青葙面前了，面部有微风拂过，我抓住面前试探的手：“还走不走？”
唐青葙紧紧拽住我的手不放：“走啊，但我走不动，腿断了。”
腿断了，语气还这么风轻云淡，真的假的？
“需要你背我。”
“哦。”
我架住唐青葙的胳肢窝，将人原地拔起，让她暂时单腿站立，我转身背起她。
唐青葙闷哼一声，我明显感觉到她颤抖的身体，好一会儿，她才说道：“走吧。”
“瞎子，往右。”
“直走。”
“停，向左偏一点。”
“有坑，往右走一步，别摔了我。”
唐青葙说方向的次数多了，不想开口，便在需要改变方向的时候扯我头发，往右，就扯我右边的头发，往左，就扯我左边的头发，我怒了：“能不能别扯我头发？疼！”
“行吧。”
然后，唐青葙不扯了，但是她也不说话了。
我站在原地无语，将唐青葙往上抬了抬：“大姐，你确定要和我在这儿干耗着吗？”
唐青葙闷哼一声，我好像听到她磨牙的声音了，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刚想将唐青葙的手拿下来，我感觉眼睛润润的，很舒服，就算眼睛被遮住了，心里也没有那种不踏实的感觉，想了想，算了，不跟瘸子一般计较。
我抬脚走，另外一只手捏着我的耳朵：“往右。”
我真谢谢了。
终于，兜兜转转，到了路灯大亮的地方，我把唐青葙放下，拿出兜里的钱，留了买卫生巾的，余下的都给了唐青葙：“感谢你带路。”
“你就不管我了？”
听声音，唐青葙颇有些震惊。
“这里可以打到车。”
“现在已经很晚了。”
“嗯。”
“这片治安也不好。”
“嗯。”
“我腿也断了。”
我的月经量比较多，此刻，我感觉裤子已经湿了，唐青葙拽着手里的钱，捏皱了，可能觉得我给的感谢费少了吧，我又抽出几张，只留了买夜用的钱，剩下的都给她了：“拜拜。”
“等等。”
“干嘛？不够？”
唐青葙捏住我的裤脚：“你蹲下来。”
我啧了一声，蹲下身，唐青葙捏起较为干净的袖口，凑近我的脸。
我不适应别人的亲近，后仰想躲，唐青葙扯住我的衣领，拉近距离：“我的手脏，你眼睛周围跟着脏了一圈。”
说得好像她的衣袖很干净一样，我后仰，想自己擦：“你手脏还来捂我眼睛！”
不知道唐青葙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我拽回去，我一个趔趄朝她扑过去，双手撑在她身侧：“我也看不清啊，还不是托你哥的福。”
好像也是。
我以这种姿势蹲在唐青葙面前，随她在我脸上擦：“不对啊，我哥堵你，肯定有原因的。”
“我家欠了很多钱。”
可能是路灯太亮了，唐青葙的眼睛里似乎掺杂着细碎的玻璃珠，在暖黄灯光的映射下，一闪一闪的，里面，全是我。
我猛地推开她，站起身：“所以你活该啊。”
唐青葙仰望着我：“你！”
我自己胡乱摸了几下：“快去治腿吧，别真的瘸了。”
我借小卖部的厕所换了卫生巾，还好，没漏。
但我不敢走那条路，正愁怎么回去，好巧，单扬子来小卖部买东西，看到我，他惊讶道：“你怎么在外面！”
我扬了扬手中的卫生巾：“买这个。”
“叔呢？”
“给姥姥送羊肉汤去了，没在家，着急用，我就出来买了。”
“你不知道打电话给我。”
我扬了扬手机：“大哥，关机。”
单扬子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没电了：“怪我怪我，以后一定保持二十四小时畅通。”
我又拿了几包日用和夜用，让单扬子付钱。
走在回家的路上，单扬子牵着我的手：“以后别晚上一个人出来，危险。”
为什么不安装路灯？
但这句话我没问出口：“好。”
路灯下，已经不见唐青葙人影，应该是去医院了吧。
“你明天什么时候上班？”
“怎么？”
“我跟你一起去。”
单扬子年纪轻轻就耳背：“啥？”
我重复道：“我考不上高中，不准备读书了，爸也同意让我试试。”
“胡闹！”
瞧瞧，有文化的人反驳别人都这么有格调。
“你才十四岁，不读书，你能干什么！”
“干你这个呀。”
单扬子甩开我的手，这时候已经进入巷子了，我两眼一抹黑，他一松手，我站在原地不动了，他没好气重新牵着我：“闭嘴吧你，想都别想。”
“我爸同意了。”
“我没同意。”
“你又不是我爸。”
“长兄如父。”
“我爸还没死呢。”
“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妈托梦都没用。”
“我考不上高中。”
“职高也给老子去读。”
第二天一早我爸回来了，我俩站在茶几前听单扬子说教了大半个小时，直到帮行来电话催他过去，他才停下。
但最后，单扬子还是松口了，因为，我说我拿不到初中毕业证，职高读不成了。
为啥我拿不到呢，因为之前班上有个男的开女生黄腔，我给他脑袋开瓢了，背了个处分，班主任是个恶心的中年油腻男，故意卡着处分，还明里暗里示意让家长送礼，我实在不想读书了，所以没提前给我爸他们说，到现在那个处分也没销成。
所以，现在他们只能答应我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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