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叫随珒肆，今年二十三岁，是土生土长的北苏城人。别人提起我的名字时，多半只会觉得普通，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三个字背后，藏着十七年都没捂热的冰冷仇恨，还有一段连触碰都觉得奢侈的温暖时光。

　　我的父亲叫随正明，十七年前，他是省级检察院的院长。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父亲总是穿着笔挺的检察制服，眉眼间满是正气，手掌宽厚又温暖，每次下班回家，都会把我举过头顶，笑着说：“肆肆，爸爸以后要做守护这座城市的人，你也要做个正直的好孩子。”那时的我不懂“正直”二字有多沉重，只知道跟着父亲的笑声拍手，觉得有这样的父亲，是全世界最骄傲的事。母亲性格温婉，家里总是被她打理得温馨又整洁，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光，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可那些温暖，在我六岁那年，彻底碎成了粉末。

　　父亲的正直，是刻在骨子里的执拗。他办案从不徇私，哪怕面对再大的压力，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坏人逃脱制裁。可就是这份刚正不阿，彻底惹怒了当年一起重大案件的被告。那些人背靠权势，心狠手辣，知道正面斗不过父亲，便动了歪心思——他们联合了一群利益相关的人，伪造了一堆所谓的“证据”，联名举报父亲贪污受贿、伪造案件材料，把莫须有的罪名，硬生生扣在了父亲的头上。

　　那段时间，家里的电话就没停过，有威胁的，有说情的，可父亲始终挺直腰杆，一遍遍说自己没做过亏心事。可舆论的浪潮汹涌，那些伪造的证据看似天衣无缝，再加上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没人愿意听父亲的辩解。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父亲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跳楼自杀。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母亲抱着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嘴里不停念叨着“正明，你不能有事”。万幸的是，父亲被抢救了回来，可还没等我们松口气，最后的判决就下来了——枪决。

　　当法槌落下的那一刻，母亲当场就晕了过去，我被吓得躲在角落，看着父亲被带走时的背影，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眼里满是不甘和愧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句话。那一眼，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十七年过去，依旧清晰得像昨天发生的事。父亲被执行枪决的消息传来后，母亲彻底垮了，她整日以泪洗面，精神越来越差，没过多久，就因为抑郁成疾，撒手人寰。

　　一夜之间，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曾经温暖的家，变成了空荡荡的牢笼，只剩下满屋子的回忆和化不开的悲伤。后来，母亲的远方表叔找到了我，把我接回了家。表叔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待我不算差，他知道我心里的恨，却还是一遍遍劝我：“肆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那些坏人自有天收，你还小，好好活下去，过新的生活，这才是你爸妈想看到的。”

　　可他不懂，有些伤害，一旦刻进骨子里，就永远没办法抹去。父亲含冤而死的惨样，母亲临终前绝望的眼神，像两个魔咒，日夜在我脑海里盘旋，怎么都挥之不去。我看着表叔眼里的期盼，却只能在心里冷笑——让那些人渣好好活着？我做不到。他们毁了我的家，害了我的父母，凭什么能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从那时起，复仇的种子就在我心里扎了根，慢慢长成了参天大树，支撑着我走过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

　　为了复仇，我开始拼命地学习，不是为了考个好成绩，而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大。我学格斗，学侦查，学怎么隐藏自己的行踪，哪怕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身上添了一道又一道伤疤，我都从没喊过疼。我知道，我每多学一点，就离那些仇人近一点，离给父母报仇的日子近一点。那些年，我活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眼里只有仇恨，心里只有复仇的念头，我的世界里，没有温暖，没有光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终于，在我二十岁那年，我收集齐了所有仇人的信息，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像一个潜伏在黑暗里的猎手，一步步靠近我的目标，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作恶多端的人，在得知我的身份后，眼里满是恐惧，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害怕，让我心里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感。他们有的跪地求饶，痛哭流涕地说自己当年是被胁迫的，有的甚至爬到我的脚边，把眼泪和鼻涕都抹在我的衣服上，嘴里不停喊着“饶命”。

　　可我看着他们那副丑陋的嘴脸，只觉得无比恶心。当年他们害我父亲、毁我家庭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饶命？现在害怕了，后悔了，又有什么用？我没有丝毫犹豫，亲手结束了他们的性命，一共十七个人，一个都没放过。看着地上的血迹，我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无尽的空虚。仇报了，父母却再也回不来了，我亲手把自己推进了更深的深渊，再也爬不出来了。

　　复仇结束后的那一年，我报考了警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潜意识里，还想完成父亲当年的心愿，或许是想找一个地方，让自己暂时逃离那些黑暗的回忆。警校的生活很枯燥，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训练和繁重的课程，可我却很投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和训练上，以此来麻痹自己，不让那些痛苦的回忆钻出来。也就是在警校，我遇到了尹彦钰。

　　尹彦钰就像一道光，突然照进了我漆黑的世界里。他很温柔，性格开朗，不管对谁都很有耐心，训练时会主动帮同学纠正动作，学习上会耐心讲解难题，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像有星星，温暖得让人移不开眼。他是所有人眼里的优秀学员，长得帅，成绩好，性格也好，是那种自带光芒的人，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别人的目光。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注意到我，那个总是独来独往、性格孤僻的我。或许是因为我训练时总是拼尽全力，哪怕受伤也不吭声；或许是因为我每次考试都能拿到第一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开始主动找我说话，训练结束后会递来一瓶水，下雨时会撑着伞陪我走回宿舍，遇到难题时会耐心地帮我讲解。

　　他对我很好，好到让我觉得不真实。他会记得我不吃香菜，每次一起吃饭都会提前帮我挑出来；会在我感冒发烧的时候，跑遍整个校区帮我买退烧药；会在我因为回忆起过去而情绪低落的时候，默默陪在我身边，不说多余的话，却能给我莫名的安心。慢慢的，我发现自己对他动了心，那种感觉很陌生，却又很温暖，像是在冰冷的深渊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可我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尹彦钰是完美的，他就像生活在圣洁教堂里的白鸽，干净、纯粹，值得世间所有的美好；而我，是生活在泥泞树林里的乌鸦，浑身沾满了黑暗和血腥，双手染过十七个人的鲜血，早已不配拥有任何温暖。我们之间，就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可能。

　　每次尹彦钰对我笑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目光，心里既甜蜜又痛苦。我贪恋他带来的温暖，却又害怕自己的黑暗会玷污他的纯粹。我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了复仇，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当初我听表叔的话，放下仇恨，好好活下去，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喜欢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可每当我看到父亲的照片，想起他被枪决时的惨样，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绝望，心里的那点柔软就会瞬间消失，心又变得硬如磐石——那些人罪有应得，我不后悔复仇，我只是后悔，自己再也没办法拥有光明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过去，尽量和尹彦钰保持距离，可他却像是察觉不到我的刻意疏远，依旧像以前一样对我好。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总觉得有一天，我的秘密会被揭开，到时候，一切都会毁了。

　　李伟的出现，彻底打破了这份平静。他是当年那些仇人的远房亲戚，当年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当我在警校的走廊里看到他的时候，我的心脏瞬间揪紧了，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一样。我像是凝固了一样。我假装不认识他，可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探究和怀疑，那一刻，我所有的伪装都快要撑不住了，心里满是恐惧——我害怕，害怕我的身份被揭穿，害怕尹彦钰知道我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

　　我无法想象，尹彦钰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他那么正直，那么善良，肯定会厌恶我，憎恨我，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我。我更无法接受，他用那种冰冷、失望、厌恶的眼神看着我，那种眼神，比刀子还要伤人，会把我最后一点仅存的温暖都彻底撕碎。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活在恐惧和煎熬中，晚上睡不着觉，一闭眼就会梦见尹彦钰厌恶我的眼神，梦见自己被抓起来，送上法庭，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

　　我以为自己能撑过去，能继续隐藏这个秘密，可命运终究没有放过我。那天，警方在调查一起旧案时，意外发现了一枚纽扣——那是我当年复仇时，不小心遗落在现场的，上面有我的指纹。当同事拿着那枚纽扣，笑着说“没想到还能找到这么关键的证据，很快就能破案了”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我看着那枚熟悉的纽扣，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在那一刻都爆发了出来。

　　后来，鉴定结果出来了，那枚纽扣上的指纹，确实是我的。听到结果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击碎了，碎成了一地的碎片，再也拼不起来了。我知道，我的秘密藏不住了，我很快就会被抓起来，接受法律的制裁。我不怕坐牢，也不怕死亡，我只是害怕，会连累尹彦钰。

　　他那么好，他的人生本该一片光明，不该因为我这个罪人，变得灰暗。如果我的身份曝光，他肯定会受到牵连，别人会说他和一个杀人犯走得那么近，会质疑他的人品，会毁了他的前途。我不能连累他，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失去本该拥有的一切。

　　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自杀。

　　我回到了自己的宿舍，看着桌上放着的那张我和尹彦钰的合照，照片上的他笑得很灿烂，而我，却一脸僵硬，连嘴角的弧度都带着刻意。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他的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照片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尹彦钰，对不起，我终究还是没能陪你走下去。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给了我一段温暖的时光，让我知道，深渊里也能遇到光。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干净、纯粹的人，能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陪你一起看遍世间的美好。

　　在在检验室里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手枪，看着手中的手枪，心里没有害怕，只有解脱和不舍。解脱的是，我不用再隐藏秘密，不用再活在恐惧中了；不舍的是，我再也见不到尹彦钰了，再也感受不到他带来的温暖了。

　　我轻轻扣动扳机，鲜血顺着手脸颊流了下来，滴在白色的地板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红色花朵，妖艳而绝望。意识渐渐模糊，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温暖的笑容，看到了母亲温柔的眼神，还看到了尹彦钰，他笑着向我走来，眼里满是温柔，轻声说：“随珒肆，别怕，我陪你。”

　　如果这是梦，那该多好啊。

　　可惜，这不是梦。

　　意识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我在心里默默说：“尹彦钰，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份光明，一直走下去。”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温暖而明亮，可这份温暖，我再也感受不到了。深渊里的乌鸦，终究还是没能留住教堂里的白鸽，只能在黑暗中，独自走向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