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人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你觉得整个夏天都在燃烧。

那天的太阳像是焊在头顶的铁板，晒得塑胶跑道冒出一股子焦油味，混着汗酸在空气里飘。我站在队伍最后，迷彩服后背已经湿透，贴在皮肤上又闷又痒。教官的声音像砂纸磨在耳膜上：“别动！谁动谁加站十分钟！”

没人敢动。

我们是市实验中学初一新生，刚被拉到操场军训。八月的风都是烫的，吹过来像有人拿热毛巾往脸上拍。我看向前排，孙修尹就站在第三排正中间，背挺得笔直，帽檐压着眉骨，影子落在鼻梁上，半边脸都藏在暗处。

他没动过一次。

连汗滑进脖子都没抬手擦。

我就盯着他后脑勺看。头发剪得很短，发根立着，露出一点白皙的后颈。他站姿太标准了，像是从课本插图里走出来的标兵，连呼吸节奏都和别人不一样——平稳、均匀，仿佛这四十度高温跟他没关系。

“你再盯下去，他后脑勺要长眼睛了。”旁边传来一声笑。

沈照侧过头，冲我挤眼。她站在我右手边，个子比我矮半个头，但胆子大得惊人，刚来不到两小时就敢跟教官顶嘴。她冲我咧嘴一笑：“喜欢啊？”

我猛地收回视线，耳朵一下子烧起来。

“瞎说。”我声音发紧，“谁喜欢他。”

“得了吧。”她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全班都知道你看他眼神不对。昨天报到你就在他名字上画圈，画了三个。”

我没吭声。那是真的。填同学录的时候，我看见“孙修尹”三个字，笔尖顿了一下，就那么鬼使神差地绕了三圈。像是一种标记，也像是一种确认——这个人，我认识。

可我不该认识的。

我是林晚，家里在市中心开连锁精品超市，三环内有七家店，父亲常驻海外进货，母亲打理账目。我从小学芭蕾、钢琴、法语，初中就被安排去瑞士夏校。我穿的不是校服定制款，是专柜当季新款改的版。我成绩不拔尖，但从没跌出过年级前五十。我长得好看，老师介绍时总说“这是我们班的林晚”，然后停顿半秒，等人群目光自然落在我身上。

而他是孙修尹，普通工人家庭出身，靠竞赛保送物理系的苗子。沉默寡言，逻辑清晰，走路永远比别人快半步，像是在追赶某种看不见的时间。

他不该是我能碰的人。

“喝水！”教官突然吼了一嗓子，“两人一组去领水，快！”

队伍松动，人群哗啦散开。我正想往后退，沈照一把拽住我胳膊：“走，咱俩一块儿去。”

我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她拉着往树荫下跑。饮水点设在看台边缘，几箱矿泉水堆在阴凉处，旁边站着几个男生帮忙分发。我一眼就看见孙修尹。

他正蹲着数水瓶，手指修长干净，指甲剪得齐整。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目光扫过我们，停了不到一秒，又低下头。

“两瓶。”沈照伸手。

孙修尹递过来，指尖擦过她掌心，没说话。

我站在后面，喉咙发干，手心出汗。我想说“谢谢”，可声音卡在胸口，怎么也出不来。

沈照回头瞪我：“你哑巴了？”

我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

孙修尹却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不是匆匆一瞥，是正经看了我一下。眼神很静，像井水，照得见人影，但不泛波澜。

“你中暑了？”他问。

我愣住。

“脸太红。”他说完，又低头去搬箱子。

我下意识摸了把脸，滚烫。

沈照笑出声：“哎哟，被男神关心了？”

我没理她，心跳快得不像话。不是因为那句话，是因为他看我的那一眼——不是施舍，不是同情，是认真在判断我是不是出了问题。

就像我是个需要被确认的状态，而不是空气。

回队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一眼。

阳光更烈了。教官让我们练习站军姿，要求下巴微收，肩背绷直，手贴裤缝。我努力照做，可汗水顺着脊椎往下爬，痒得钻心。我咬牙忍着，不敢动。

十分钟过去。

二十分钟。

我的视线开始发虚，眼前景物微微晃动。远处教学楼的轮廓像在融化，树影摇曳，蝉鸣声越来越尖，钻进脑子嗡嗡响。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变重。

脚底像踩在棉花上。

有人扶了我一把。

我倒下去的瞬间，撞进一个硬实的臂弯里。

是孙修尹。

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一手托住我后背，一手掐在我手腕上探脉搏。我仰头看他，他的脸在逆光里模糊，只有眉骨和鼻梁被阳光镀了层金边。

“低血糖。”他声音很稳，“她没吃早饭。”

教官快步走过来：“谁带糖？”

沈照翻包：“有巧克力！”

孙修尹接过去，掰下一小块，递到我嘴边：“张嘴。”

我僵着。

他皱眉：“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

我张开嘴，他把巧克力塞进来。动作干脆，没半点迟疑。

甜味在舌头上化开，带着奶香和可可的微苦。血气回涌，脑袋慢慢清醒。我想站起来，可腿软得撑不住。

“别动。”他说，“再躺会儿。”

我就躺在那儿，后背贴着他手臂的温度，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他坐着，膝盖微曲，姿势别扭，却一动不动。阳光照在他肩上，迷彩服的颜色被晒得发白。

我没敢看他，也不敢说话。

“你叫什么？”他忽然问。

“……林晚。”我小声说。

“林晚。”他重复了一遍，像是记住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沈照蹲下来，笑嘻嘻地：“哎，你们同姓诶，缘分啊。”

孙修尹没接这话。他只说：“她缓过来了，可以起来了。”

我撑着手肘坐起，他顺势松开手。动作利落，没拖泥带水。

“谢谢。”我终于说出这两个字。

他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下次吃早饭。”

说完就走回自己位置，重新站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回到队列，手还在抖。不是因为虚弱，是因为他记得我说的话——我没吃早饭，早上确实饿着来的。我妈忙着盘点新店，我出门时只喝了口水。

他听到了。

他注意到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那里还留着他扶我时的温度。我忽然想哭。

不是委屈，是那种被人“看见”的冲动，来得太猛，压得我喘不过气。

“你完了。”沈照小声说，“这下真栽了。”

我没反驳。

因为我知道她说得对。

接下来的训练我几乎没再出错。站军姿、转体、齐步走，我做得格外认真。我不敢看他，可我能感觉到他在。他像一根定海神针，哪怕不说话，也能让我绷紧神经。

中午解散前，教官宣布：“下午继续。明天选拔标兵，表现好的优先考虑。”

人群一阵骚动。

我站在原地没动。

沈照拍拍我：“想去？”

我想了想，点头。

“为什么？”

“我想让他记住我。”我说。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多勇敢，而是因为它太真实了——我不要他喜欢我，不要他对我笑，我只要他知道，有个人，曾经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次搀扶，就想变得更好。

沈照看着我，忽然不笑了。她沉默几秒，说：“那你得拼命。”

我点头。

解散后人群散开，我往教学楼走，脚步慢下来。经过饮水点时，我看见孙修尹还在那儿，蹲着整理空水箱。陈默阳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个黑色小本子，低头写东西。

我放轻脚步，从他们身后经过。

听见陈默阳说：“你反应太快了。别人晕倒，你冲过去比教官还快。”

孙修尹头也不抬：“她快倒了。”

“你一直看着她？”

“没有。”他顿了顿，“只是注意到。”

陈默阳合上本子，轻笑一声：“行，我记‘正常观察’。”

我没停下，也没回头。

但那句话钉在我脑子里：他注意到我了。

不是一次，是持续地，注意到。

我冲进女厕，躲进最里面的隔间，反锁上门。从书包里掏出新买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笔尖悬在纸上，抖了抖。

我写下第一行字：\

我想赢一次。不是为了奖状，是为了让他回头看我一眼。

写完，我把本子合上，抱在怀里，额头抵着冰凉的隔板。

外面传来冲水声，脚步声，笑声。

我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像鼓点。

不是为了喜欢。

是为了不被忽略。

下午一点，我准时回到操场。

太阳依旧毒辣，我戴着帽子，背包里揣着巧克力和一瓶水。沈照看见我，挑眉：“真来了？”

“嗯。”

“不怕中暑？”

“怕。”我说，“但更怕他看不见我。”

她愣住，随即笑出声：“疯了吧你。”

我没笑。

我看着远处树荫下，孙修尹正和教官说话，侧脸轮廓清晰。他抬手推了下眼镜，动作干净利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光。你不需要靠近他，你只需要朝着那道光走，哪怕只是多走一步，也算没白活。

训练开始。

站军姿三十分钟。

我挺直腰背，下巴微收，手贴裤缝。汗水从额角滑下，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我不擦。

太阳斜移，影子变短。

我腿开始抖，牙关咬紧。

余光里，我看见孙修尹站得依旧笔直，像一棵不会弯的树。

我想成为那样的人。

不是为了配得上他，是为了配得上那个想被他看见的自己。

“休息！”教官终于喊。

人群松垮下来。

我撑着膝盖喘气，差点跪下去。

沈照扶住我：“你玩命啊？”

“还没完。”我抹了把汗，“明天才是关键。”

她盯着我：“你真打算争标兵？”

“嗯。”

“你知道选拔要看什么？除了军姿，还有内务、纪律、团队协作。你一样都不占优。”

“我可以练。”

“可孙修尹是热门人选，你跟他比，等于自取其辱。”

我抬头看她：“所以呢？我就该躲着？假装没看见他？假装今天的事没发生？”

她没说话。

“我知道我普通。”我声音低下去，“可我也想有一次，不是因为他施舍才被看到，而是因为我够好，他不得不看。”

沈照看着我，眼神变了。不再是调侃，不是 pity，而是一种认真的审视。

过了几秒，她伸手，揉了把我的头发：“行，我帮你。”

我愣住。

“你负责拼命，我负责打探消息。”她说，“但丑话说前头——你要输了，不准哭。”

我点头。

“还有，”她凑近，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但你要记住，你可以为他努力，但不能为他活。”

我没回答。

可我心里清楚，从今天起，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傍晚六点，军训结束。

我背着包走出校门，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路过奶茶店，沈照拽我进去：“请你的，补糖。”

店里冷气足，我坐下时差点睡着。

沈照递来一杯珍珠奶茶，插好吸管：“喝。”

我接过，吸了一口，甜腻的液体滑进喉咙。

“你知道吗？”她忽然说，“孙修尹刚才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猛地抬头。

“我没说。”她笑，“我说，你猜啊。”

我握紧杯子，塑料杯发出轻微的挤压声。\

\[本章完\]

无题